绝对零度

苏临死在自己的实验室里。

监控显示，最后七个小时，他一直在调整一台低温冷却装置。凌晨三点四十二分，他按下启动键，然后走到观测窗前。液氦开始注入，温度急速下降。

绝对零度是零下273.15摄氏度。理论上永远无法达到，只能无限接近。

苏临的装置停在了零下273.14度。差0.01度。

他靠在窗前，看着里面凝结的冰晶在超低温下呈现出奇异的结构。手边的平板还亮着，显示着最后一条消息记录——是发给陈烬基金会的新模型，关于图书馆的恒温系统优化方案。

发送时间：三小时前。状态：已送达。

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深夜调试这台已经废弃三年的设备。助理早上来上班时，发现他坐在椅子上，像是睡着了。仪器屏幕还显示着那个无限接近绝对零度的数字。

尸检报告很简单：心脏骤停。没有痛苦，就像他计算过的所有最优解，连死亡都选择了效率最高的方式。

实验室的同事们收拾遗物时，在冷藏柜深处发现了一个铁盒。里面不是实验样本，而是十七张小学试卷，每张都批改过，用红笔写得密密麻麻。

「应用题第三题，解题思路正确，但省略了关键步骤。下次要写完整。」

「几何证明很巧妙，有天赋。建议参加奥数班。」

「计算全对，但字迹潦草。知识重要，态度也重要。」

试卷的署名都是希望小学的学生。最旧的一张日期是五年前，最新的就在上周。

铁盒底部压着一封信，收件人是「未来的科学家们」：

「如果你们看到这封信，说明我已经不能亲自教你们了。但别难过，知识不会死。

书架第三排有我的笔记，从小学数学到大学物理，都整理好了。密码是圆周率的前十位。

记住：永远保持好奇，永远追求真理。这个世界需要更多仰望星空的人。」

落款是：「你们没见过面的老师，苏」

周清晏来处理后事时，在苏临的电脑里发现了一个加密文件夹。密码提示是：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坐标」

他试了北极峰会会场的经纬度，错误。

试了大学实验室的位置，错误。

试了陈烬出事的希望小学坐标，错误。

最后他输入了七个人第一次聚餐的那家小餐馆地址。

文件夹开了。

里面不是科研数据，而是七个人的健康监测记录。从五年前开始，苏临用实验室的设备定期分析每个人的血样、体细胞样本、甚至基因片段。

每个人的文件夹里都有详细的趋势分析和风险评估。

陈烬的那份，三年前就标红了：「肝脏指标异常，建议立即深度检查」

顾深那份：「心肌细胞代谢异常，猝死风险较高」

林昭那份：「长期应激状态，免疫系统临界点」

他自己的那份在最后，标注日期是上个月：「神经退行性病变早期迹象，预计五年内出现明显症状」

所有分析报告都附有医学建议和诊疗方案。但除了他自己那份，其他六份的「建议传达」栏都写着：「暂缓」

只有一份例外——李谨言的。标注是：「各项指标正常，无显著风险。建议定期监测」

结论栏手写着一行字：「至少，要有一个能记住所有人的人」

周清晏坐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，看着那些冰冷的数据。窗外下着雪，北京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。

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，苏临说过一句话：“所有生命现象，本质上都是化学反应。连感情也是。”

那时陈烬笑他：“那你说说，咱们的兄弟情是什么反应式？”

苏临真的写了公式，虽然没人看得懂。

现在周清晏想问他：那死亡呢？死亡是什么反应式？

但没有人回答了。

苏临的葬礼很简单。按照他的遗嘱，骨灰分成三份：一份撒在实验室后的银杏林，一份送到希望小学图书馆奠基处，最后一份——装在那个装过北极雪的瓶子里。

“让他去看极光吧。”程砚说，“他这辈子，看得太近了。”

下葬那天，李谨言带来了苏临最后完成的模型。不是科研模型，而是一个虚拟的星空投影程序。

启动后，实验室的天花板变成了夜空。北斗七星格外明亮，每一颗都在缓慢旋转。

程序底部有一行小字：「宇宙的浪漫在于，即使相隔光年，我们依然看着同样的星光」

苏临一生追求绝对精确，连死亡都要停在最接近绝对零度的那个点。

但他留下的最后作品，却是一个允许误差的、不完美的星空。

就像他终于承认：有些东西，计算不出最优解。

比如为什么明明监测到所有人的风险，却选择沉默。

比如为什么要把最后的夜晚，花在一台无用的设备上。

比如为什么在绝对理性的尽头，留下的却是最不理性的浪漫——

让那些他来不及教的孩子，一抬头，就能看见老师看过的星空。

作者有话说：

……我要吓死了，想起更新的时候已经11点了，紧急更了一章，差点更新就断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