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清晏的左手又疼了。
医生说是幻肢痛——虽然断肢处早已愈合,但神经还记得那只手的存在。尤其在下雨天,或者看到孩子们的笑脸时。
今天两者都有。他站在新落成的希望小学操场上,雨水顺着临时搭建的雨棚边缘滴落。孩子们在教室里唱校歌,跑调,但响亮。
陈烬的基金会负责了这座学校的全部重建。操场上立着一块简单的纪念碑,刻着十七个名字——那是在坍塌事故中获救的师生。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:「感谢陈烬叔叔,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」
周清晏用右手轻轻抚摸那些刻痕。他的左手手腕处,那道与陈烬一模一样的疤痕在隐隐作痛。
十四岁那年,他们七个人在废弃工厂结拜。陈烬拿着水果刀,在每人手腕划下浅浅的伤口。
“同生共死。”陈烬说,血滴进混了雪碧的碗里。
周清晏当时想,幼稚。但还是一口喝了下去。
后来他真的差点死了一次。十六岁,为救落水的顾深,左手被卷进螺旋桨。手术室外,陈烬攥着他右手说:“没事,以后我当你的左手。”
陈烬确实当了十年他的左手。系鞋带,打领带,甚至弹钢琴——虽然只能弹单音旋律。
“等你结婚,”陈烬总说,“我帮你戴戒指。”
现在婚礼请柬还放在床头,日期是去年今日。陈烬的礼服也订好了,和他的是同款不同色。
雨下大了。周清晏走进教室,孩子们立刻围上来。
“周叔叔,陈叔叔是什么样的人?”一个小女孩问,眼睛很大。
他想了想,蹲下来和孩子们平视:“他啊...很吵,很爱笑,口袋里总有糖。”
“那他为什么要把学校建这么好?”
周清晏看向窗外,操场上那面崭新的国旗在雨中飘扬。“因为他希望你们,都能平安长大。”
有个小男孩举起手:“李叔叔说,陈叔叔是为了救人才去天堂的。天堂好吗?”
教室里安静下来,所有孩子都看着他。
周清晏感到左手腕的疤痕灼烧般疼痛。他深吸一口气,微笑着说:“天堂很好。但这里更好,因为你们在这里。”
放学时,他帮孩子们整理书包。一个小女孩的书包带子断了,他习惯性地想用两只手去系——右手握住带子,左手虚握了一下空气。
愣神的瞬间,小女孩自己系好了,冲他甜甜一笑:“陈叔叔教过我们,一只手也能系蝴蝶结。”
周清晏站在原地,看着孩子们排队离开。雨渐渐停了,夕阳从云缝中漏出来,给湿漉漉的操场镀上金色。
手机震动,是顾深发来的照片。日内瓦的湖面,一群白鸽飞过,其中一只的翅膀在阳光下近乎透明。
「像不像他?」顾深问。
周清晏放大照片,看着那只离群的白鸽,很久才回复:「像」
回城的车上,他打开陈烬的遗嘱副本。关于他的部分很短:
「清晏的婚礼,场地费我包了。」
「记得告诉他,我很高兴能当他的伴郎。」
「对了,戒指我买好了,在保险箱第三格。」
周清晏去过那个保险箱。第三格里没有戒指,只有一张字条:「开玩笑的,哪能真替你戴。自己来,别紧张。」
他确实没紧张。婚礼那天很平静,只是在交换戒指时,他用右手给自己戴上,然后对空气说:“到你了。”
宾客们以为他在调节气氛,只有前排那五个空着的座位知道——那是留给陈烬、顾深、苏临、程砚、林昭的。
当然,陈烬的位置在最中间。
车堵在晚高峰里。周清晏看向窗外,街边有家新开的甜品店,橱窗里摆着草莓蛋糕。
陈烬最爱吃草莓蛋糕,尤其喜欢把最大那颗草莓留给他。
“你手不方便,我帮你吃。”陈烬总这么说,然后趁他不注意,把草莓塞进他嘴里。
红灯变绿。车流开始移动。
周清晏闭上眼睛,感到左手腕的疼痛渐渐平息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温度——像十四岁那年,陈烬握着他的手,把血滴进碗里。
又像二十六岁那年,陈烬在医院守着他醒来,第一句话是:“吓死我了,差点真得给你当一辈子左手。”
现在,他真的只剩一只手了。
但很奇怪,他反而觉得,那只失去的手,从未如此完整地存在过。
就像有些人,离开了,却比在场时更清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