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下双影
雪山的夜风咆哮着穿过峡谷,像千匹野狼在嚎叫。白泽站在断崖边缘,白发在狂风中翻飞如燃烧的银色火焰。他眯起绿青色的眼睛,望向对面山脊——那里,一道白色身影正与三头雪豹对峙。
“该死。”白泽低声咒骂,舔了舔干裂的嘴唇。他认得那道身影,即便隔着百米距离和漫天飞雪。
青瓷。
朔月部的白狼化形者,他的族群的死敌。
按照黑曜部的规矩,白泽此刻应该转身离开,甚至该幸灾乐祸。朔月部与黑曜部为争夺这片山脉的狩猎权已争斗了几十年,两族间的血债堆得比雪山还高。
但白泽的双脚仿佛钉在了雪地上。
他看见一头雪豹扑向青瓷,后者灵巧地侧身躲过,但左臂已被划开一道血口。雪地上绽开刺目的红。
白泽再没犹豫。
他向前一跃,在狂风中化形——一头巨大的黑狼如离弦之箭般射出,漆黑的皮毛几乎融入夜色,只有那双绿青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异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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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瓷背靠冰壁,喘息粗重。血液顺着手臂滴落,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小洞。三头雪豹呈半圆形包围着他,金色的眼睛里满是狩猎的兴奋。
他知道自己大意了。为了一株罕见的月莹草,他独自深入了两族都不常涉足的险地。现在,代价可能是生命。
就在领头的雪豹再次扑来时,一道黑影如闪电般切入战局。
黑狼的利齿精准地咬住了雪豹的咽喉,巨大的冲击力将两者一同摔出数米。另外两头雪豹惊退半步,随即意识到新来的敌人同样危险,立即调整阵型。
青瓷愣住了。即便在昏暗的月光和飞舞的雪花中,他也认出那是黑曜部的化形者。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,在两族的仇恨面前,这头黑狼更可能和雪豹一起撕碎他。
但接下来的一幕让他更加困惑。
黑狼——白泽——以惊人的速度击退了第二头雪豹的袭击,同时朝青瓷低吼:“发什么呆?右边!”
完全是本能反应,青瓷扑向右侧扑来的雪豹。人形状态下他的力量不及兽形,但多年的战斗经验让他精准地将匕首送入了雪豹的侧腹。
混乱的战斗持续了不到五分钟,却仿佛永恒般漫长。最终,受伤的雪豹们退却了,消失在风雪中。
寂静突然降临,只剩下风声和两人的喘息。
青瓷警惕地后退一步,背靠冰壁,蓝色的眼眸紧盯着白泽。后者已恢复人形,正检查着自己手臂上的一道抓痕。那道伤痕不深,但血珠仍在渗出。
“为什么?”青瓷问,声音因紧张而沙哑。
白泽抬头,绿青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青瓷看不懂的情绪。“看你顺眼。”他咧嘴笑了,那笑容在染血的脸庞上显得格外耀眼,“而且,我最讨厌雪豹。它们总是偷我标记的猎物。”
这解释荒唐得让青瓷一时无言。他小心地站直身体,左臂的伤口疼得他轻微颤抖。“你不该帮我。你的族人不会高兴。”
“我的族人不知道。”白泽无所谓地耸耸肩,“就像你的族人不知道你独自来采月莹草一样。”
青瓷瞳孔微缩。他如何知道?
白泽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,指了指青瓷腰间露出半截的布袋,“只有月莹草会发出那种微光。而且,只有朔月部的傻子才会为了一株草冒生命危险。”
“我需要它。”青瓷简短地说,手指悄悄握紧了匕首。
“疗伤?”白泽的目光落在他流血的手臂上,“那草对化形者的伤口愈合有奇效,但需要正确调制。你会吗?”
青瓷沉默。他不会。部族里的巫医才会那些古老的配方,但巫医绝不会为他这个“异类”调制草药——即使他是族长的儿子。他的白化特征在朔月部被视为不祥,尽管他的战斗能力无人质疑。
白泽叹了口气,那叹息几乎被风声吞没。“过来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说过来。”白泽不耐烦地说,“你的血快流干了,朔月部的。还是你想留在这里等雪豹回来?”
青瓷犹豫了片刻,最终还是艰难地迈步向前。每走一步,他都在准备迎接可能的背叛或攻击。
但白泽只是从自己腰间的皮袋里取出一些干草药,放在口中嚼碎,然后示意青瓷伸出手臂。
“这是什么?”青瓷警惕地问。
“止血草,比你的月莹草实用多了。”白泽不容分说地拉过他的手臂,将嚼碎的草药敷在伤口上。他的动作意外地轻柔。
青瓷屏住呼吸。如此近的距离,他能看清白泽的每一根白色睫毛,看清那双绿青色眼睛里的奇异光彩——那不是纯粹的绿,也不是纯粹的青,而像是极光与深潭的结合。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混合着松木、鲜血和某种野生薄荷的气息。
太近了。近得危险。
“你......”青瓷开口,却不知该说什么。
“白泽。”黑狼化形者说,“我叫白泽。”
“青瓷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白泽熟练地用绷带包扎伤口,“朔月部的‘苍白之子’,唯一完全白化的化形者。你的传闻甚至传到了我们黑曜部。”
青瓷的身体僵硬了。苍白之子——这个称呼在朔月部从未被当面提起,但背后他听过无数次。那是怜悯、恐惧和排斥的混合体。
“放松。”白泽头也不抬地说,“在我眼里,你只是一只把自己弄伤了的笨狼。”
包扎完毕,白泽退后一步,打量着自己的作品,似乎还算满意。“明天最好别用力,否则伤口会裂开。”
“你为什么帮我?”青瓷再次问出这个问题,这次声音里少了些警惕,多了困惑。
白泽歪着头,雪花落在他白色的长发上,没有立即融化,仿佛他天生就属于这片冰天雪地。“也许因为我也是个异类。”他最终说,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,“黑曜部唯一的白化黑狼,你不觉得很有趣吗?”
青瓷这才注意到,白泽的白发在根部确实是极深的墨黑,只是越往末端越浅,直至变成纯粹的银白。这是反向的白化,黑曜部同样罕见的特征。
“夜之子。”青瓷低声说。他听过这个称呼,黑曜部族长的小儿子,生来与族人不同。
白泽笑了,这次笑容直达眼底。“看来我们都以‘之子’闻名。”
风雪似乎小了些,月亮从云层后露出半张脸,将清冷的光洒在雪地上。两个白发少年站在月光下,一者如未融的雪,一者如染月的夜。
“我该回去了。”青瓷说,但他没有立即移动脚步。
“我也是。”白泽说,同样站在原地。
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,却不完全尴尬。
“月莹草,”白泽突然说,“需要与冰苔和赤松根一起研磨,用雪水调匀,敷在伤口上过夜。第二天加入沸水饮用,可以增强化形者的耐力。”
青瓷睁大眼睛。“你怎么......”
“我父亲是黑曜部的巫医。”白泽简单解释,“虽然他觉得我这个儿子不够‘传统’,但还是教了我一些东西。”
他从自己的皮袋里取出一个小包,递给青瓷。“冰苔和赤松根。算是我多管闲事的赠品。”
青瓷接过小包,手指无意间触碰到白泽的指尖。两人都迅速收回手,仿佛被烫到一般。
“谢谢。”青瓷低声说。
白泽点点头,转身准备离开,却又停住。“青瓷。”
“嗯?”
“下个满月,北峰的老松树下。”白泽没有回头,“如果你还想学习正确使用月莹草的话。”
不等回答,他已化为黑狼,几个跳跃消失在夜色中。
青瓷站在原地良久,直到风雪再次加剧。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草药包,又看看手臂上整齐的包扎,蓝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。
当他也化形为白狼,踏着月光返回部族时,左臂的伤口已不再疼痛,而心中某个地方,却开始了一种陌生的悸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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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月之夜,北峰的老松树如一位沉默的巨人伸展枝丫。青瓷提前到达,背靠树干,望着圆月从山脊升起。
他不该来。这想法在过去的半个月里重复了无数次。与敌人私下会面若被发现,在朔月部足以被驱逐甚至处死。而他父亲——族长——尤其不能容忍背叛。
但他还是来了。
脚步声传来,轻快而熟悉。青瓷转身,看见白泽从树林中走出,手里提着一个小皮袋。
“你来了。”白泽笑着说,绿青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,“我以为你不会来。”
“我也以为。”青瓷诚实地说。
白泽在他身边坐下,打开皮袋,露出里面的各种草药和工具。“那么,月莹草课程开始。首先,正确的研磨方法......”
那个夜晚,他们几乎没怎么谈论草药。相反,他们聊起了各自部族的生活、狩猎的技巧、最爱的山间小径。青瓷发现自己说的话比过去一个月都多,而白泽的笑声则像山泉般清澈自由。
“你知道吗,”白泽躺倒在铺满松针的地上,望着星空,“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三年前的部族冲突中。你一人击退了我们三个战士。”
青瓷皱眉。“那场冲突中我们死了两个人。”
“我们也失去了一个。”白泽的声音低沉下来,“我哥哥。”
寂静笼罩了他们。部族仇恨的重量突然变得真实可触。
“为什么还要见我?”青瓷问,声音几乎被夜风吹散。
白泽侧过头看他,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。“因为仇恨不该继承。因为我看到你保护一个受伤的孩子——我们族的孩子——在那场冲突中。因为你和我一样,既是部族的一部分,又在部族之外。”
青瓷感到喉咙发紧。那个孩子的事他从未告诉任何人,包括自己的族人。
“青瓷,”白泽坐起身,认真地看着他,“如果我们继续这样见面,总有一天会被发现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那为什么还来?”
青瓷迎上他的目光,蓝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如冰川深处的火焰。“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不感到孤独。”
那句话悬在空中,比任何誓言都沉重。
白泽伸出手,指尖轻轻触碰青瓷的脸颊,一个试探的、几乎像幻觉的触摸。“我们是在玩火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青瓷重复道,但没有避开。
他们的第一个吻轻如雪花飘落,却又重得改变了世界的轴心。当两人分开时,额头顶着额头,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成白雾。
“这很疯狂。”白泽低声说。
“嗯。”
“我们可能会死。”
“嗯。”
白泽笑了,那是青瓷听过的最美也最悲伤的声音。“那么,在死之前,让我们至少活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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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个月过去了,他们在满月与新月之间秘密相会。每一次见面,部族的界线都在他们之间模糊一分;每一次分离,回归各自世界的痛苦就加深一层。
青瓷发现自己越来越多地站在朔月部的边缘,观察着族人对黑曜部的仇恨言论,心中涌起陌生的疏离感。同样,白泽在黑曜部中也更加沉默,当战士们计划下一次袭击时,他不再参与讨论。
“你最近不对劲。”朔月部的副族长,青瓷的叔叔,在一次狩猎后说。他锐利的眼睛扫过青瓷,“有心事?”
“没有,叔叔。”青瓷低头整理弓箭。
“那个黑曜部的小子——夜之子——最近活跃得异常。”叔叔继续说,似乎漫不经心,“有哨兵报告说看到他在边界附近活动,但当我们的人去调查时,他消失了。”
青瓷的手指微微僵硬。“也许是狩猎。”
“也许。”叔叔站起身,拍拍他的肩膀,“记住,青瓷,无论你在想什么,你的血液是朔月部的。永远不要忘记那些死在他们手中的族人。”
那句话像冰块滑入青瓷的衣领。
那天晚上,当他在秘密地点——一个隐蔽的山洞——见到白泽时,他把这件事说了出来。
“他们开始怀疑了。”青瓷说,声音里有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。
白泽沉默地拨弄着篝火,火光在他脸上跳跃。“我父亲也问了我类似的问题。他说我在夜间消失的次数太多。”
“也许我们该停止一段时间。”青瓷说,但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割伤他自己的心。
白泽抬头看他,绿青色的眼睛里映着火焰。“停止?然后呢?回到各自的世界,假装这一切从未发生?在某次部族冲突中兵刃相向?”
“我不知道!”青瓷突然站起来,声音在山洞中回荡,“我只知道如果被发现,我们都会死。我的族人不会原谅这种‘背叛’。”
“那就不让他们发现。”白泽也站起来,握住他的肩膀,“或者...我们离开。”
青瓷愣住了。“离开?”
“离开这片山脉,去东方,听说那里有平原和森林,有不受部族束缚的化形者聚居地。”白泽的声音充满了一种狂野的希望,“我们可以一起。”
“抛弃我们的部族?我们的家人?”青瓷难以置信地问。
“首先抛弃我们的是他们!”白泽的声音提高,“仅仅因为我们的外表不同,我们就永远是他们中的异类。青瓷,你真正属于过朔月部吗?还是你只是在扮演他们要求的角色?”
这句话击中了青瓷内心最深的伤口。他甩开白泽的手,退后一步。“你不明白。我的父亲...即使他不理解我,他仍然...”
“仍然什么?容忍你?”白泽的语气软化下来,“青瓷,我不是要你轻易做决定。但我们需要面对现实:我们无法永远这样秘密见面。而且,如果我们真的相信两族间的仇恨是错误的,也许离开是打破循环的唯一方式。”
青瓷靠在山洞壁上,闭上眼睛。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快得像要逃脱胸膛。“给我时间考虑。”
“下一次新月。”白泽说,声音温柔却坚定,“我们在这里做决定。留下,或者一起离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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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月前夜,朔月部与黑曜部的冲突意外爆发。为了一头珍贵的雪鹿,两族战士在边界相遇,语言迅速升级为武力。
青瓷听到警报时正在擦拭匕首。他冲出帐篷,看见叔叔正在组织战士。
“黑曜部越界了!”叔叔喊道,“他们杀了我们的哨兵!”
血液冲上青瓷的大脑。他化形为白狼,跟随族人冲向战场。
雪地上已是一片混乱。狼形与人形的身影交织,鲜血染红了白雪。青瓷本能地投入战斗,击退了一个攻击族人的黑曜部战士。
然后他看到了白泽。
黑狼正与朔月部的两名战士缠斗,动作迅猛而精准。青瓷僵在原地,看着白泽的利齿划过一名战士的肩膀,看着那名战士惨叫着后退。
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。
那一刻,时间仿佛停滞。青瓷看到白泽眼中的震惊和痛苦,看到自己同样的情绪反射在那双绿青色的眼睛里。
“青瓷,帮忙!”叔叔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。
青瓷没有动。他站在两族之间,站在过去与未来之间,站在仇恨与爱之间。
白泽利用这瞬间的停顿,击退了另一名战士,却没有继续攻击。相反,他后退了,发出一声长嚎——撤退的信号。
黑曜部的战士们虽然困惑,但服从了命令,开始有序撤退。
“追!”叔叔喊道。
“不!”青瓷挡在他面前,已恢复人形。
叔叔停下,难以置信地看着他。“你说什么?”
“让他们走。”青瓷说,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,“这场战斗没有意义。那头雪鹿不值得更多生命。”
族人们震惊地看着他。在朔月部,从没有人敢这样公开反对战斗命令。
叔叔的眼睛眯起来,那是一种危险的表情。“你同情他们?还是你有其他理由,青瓷?”
青瓷感到所有眼睛都盯着他。他知道,这一刻的决定将定义他的一生。
“我有理由。”他深吸一口气,“我爱的一个人在黑曜部。”
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战场。连风都似乎停止了呼啸。
叔叔的脸从震惊转为暴怒。“你...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我爱上了一个黑曜部的人。”青瓷重复道,声音更坚定,“而这种仇恨的循环必须结束。今天,现在。”
“叛徒!”叔叔抽出了刀。
青瓷没有退缩。他闭上眼睛,等待着终结的一击。
但攻击没有到来。
他睁开眼睛,看见白泽站在他面前,以人形挡住了那把刀。鲜血从白泽的肩膀流下,滴在雪地上。
“你...”叔叔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黑曜部的青年。
“如果你要杀他,先杀我。”白泽说,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,“因为我也爱他。”
时间仿佛被冻结了。两族战士面面相觑,不知该如何反应。仇恨在他们的血液中咆哮,但眼前的情景超出了所有部族规则的范畴。
青瓷走到白泽身边,与他并肩站立。白狼与黑狼的化形者,在染血的雪地上,在所有人面前,握住了彼此的手。
“今天,”青瓷大声说,声音传遍寂静的山谷,“我们选择另一种道路。不是朔月部,也不是黑曜部,而是属于我们自己的道路。任何想阻止我们的人,都必须踏过我们的尸体。”
他转向白泽,蓝色的眼睛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。“你准备好了吗?”
白泽笑了,尽管疼痛让他的脸色苍白。“从遇见你的第一刻就准备好了。”
他们没有等待回应,没有等待理解或宽恕。他们化形——白狼与黑狼——并肩向山脉深处奔去,将震惊的族人和延续几十年的仇恨抛在身后。
月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,照亮了雪地上两行并排的足迹,一路向东,向着未知但自由的地平线延伸。
而在他们身后,两族战士第一次没有立即重新开战,而是站在原地,望着那对违反一切规则的爱人消失在远方的风雪中。
或许,有些循环确实可以被打破。
或许,有些爱确实比仇恨更强大。
至少在这一夜,在雪山的见证下,两个颜色相反的狼,两个孤独的灵魂,选择了彼此,而不是世界要他们成为的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