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雪之契

永夜森林的月光总是格外清冷，如一层薄纱覆在寂静的林间。在这片自古便是精怪栖居的禁地深处，两匹巨狼正相互依偎着休憩。

其中一匹通体漆黑如墨，唯有双眼在黑暗中泛着幽绿的光芒，像两块镶嵌在夜幕中的青玉。另一匹则是纯净如雪的白色，蓝眸如冰川深处冻结的天空。此刻，黑狼正轻柔地舔舐着白狼肩胛上一道新结的痂——那是三天前与侵入领地的山魈搏斗时留下的。

“别闹，白泽。”白狼微微缩了缩身子，声音清冷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柔和。

黑狼停下动作，咧嘴露出一个近似人类的笑容，绿眸在月光下闪烁：“疼吗？”

“早就不疼了。”白狼——青瓷转过头，蓝色眼眸瞥了同伴一眼，“倒是你，明明可以躲开那一击，偏要硬抗。”

“你在我身后。”白泽说得理所当然，用头轻轻蹭了蹭青瓷的颈侧，“再说，一点小伤，几天就好了。”

青瓷没再反驳，只是将头靠回前爪上，任白泽继续清理那早已愈合的伤口。月光渐移，林间响起细微的簌簌声——那是永夜森林独有的夜光蕨在舒展叶片。两只狼就这样静静依偎，仿佛千百年来一直如此。

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，两道柔和的光芒分别包裹住两匹巨狼。光芒中，身形逐渐拉长变化，最终化为两名青年模样。

白泽伸了个懒腰，浑身骨节发出轻微的“噼啪”声。他及腰的银白长发在肩头散开，几缕碎发贴在棱角分明的脸颊旁。绿青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犹如深潭，此刻正含着笑意看着身侧的青瓷。

青瓷的变化则更加安静。他盘膝坐着，同样银白的长发却显得更整齐柔顺，几近透明。他抬手将一缕滑落额前的发丝别到耳后，露出线条清冷的侧脸。那双蓝眸抬起时，恰与白泽的目光相触，又迅速移开。

“今天去北坡看看。”白泽站起身，顺手拿起搭在树枝上的黑色劲装，“前些日子发现的那株月见草应该开花了。”

青瓷点点头，也起身穿上自己的白色衣衫。两人装扮简洁，却自有一种与山林融为一体的野性美感。白泽的肌肉线条在衣物下隐约可见，动作间带着黑狼的敏捷与力量；青瓷则身形修长挺拔，如雪松般清冷孤傲。

北坡的月见草确实开了，淡蓝色的花朵在晨光中微微发光。白泽蹲下身仔细观察，青瓷则站在几步之外，警惕地环顾四周——这是他们多年形成的默契，一个专注目标，一个警戒环境。

“够用了。”白泽小心翼翼地采下三株，收入随身携带的玉盒中，“今年的药引齐了。”

青瓷微微颔首，正要说什么，突然耳朵微动：“有人。”

白泽几乎同时站起身，两人迅速隐入一旁的树影中。片刻后，三个身着猎装的凡人跌跌撞撞闯入这片空地，手中拿着明显带有符咒的武器。

“应该就在这附近。”领头的中年男子低声道，“那白狼的皮毛，足够我们逍遥半辈子了。”

阴影中，青瓷的蓝眸冷了下来。白泽轻轻按住他的手腕，摇了摇头。他们早已学会不在凡人面前显露真身，那只会招来更大的麻烦。

然而当其中一人举起弩箭，对准远处一只正在饮水的普通白鹿时，青瓷动了。一块石子精准地击中那人手腕，弩箭应声落地。

“谁？！”三人顿时紧张起来，背靠背形成防御阵型。

白泽叹了口气，知道躲不过去了。他和青瓷一同从树后走出，银发在晨光中格外醒目。

“离开这里。”白泽的声音平静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，“永夜森林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。”

那三人先是一惊，随即露出贪婪神色——虽然没找到白狼，但这两个异常俊美、银发异瞳的青年，显然也不是普通人类。

“抓住他们！”领头者一挥手，三人同时扑上。

接下来的战斗短暂得几乎算不上战斗。青瓷侧身躲过一击，手肘击在一人肋下，对方闷哼一声倒地不起。白泽则直接抓住另一人挥来的拳头，稍稍用力，便听到骨骼错位的轻响。

最后一人见势不妙，转身欲逃，却被突然出现的藤蔓绊倒在地。白泽缓步上前，绿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：“是谁告诉你们白狼的事？”

那人哆嗦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：“是、是一个游方道士卖给我们的地图...他说北坡有神兽...”

青瓷接过地图看了看，眉头微蹙。地图上不仅标注了他们的活动区域，甚至还在北坡画了一个醒目的狼形标记。这绝非巧合。

白泽也意识到了问题严重性。他与青瓷对视一眼，点了点头。青瓷俯身，在三人额前各点了一下，蓝光微闪：“你们会忘记今天的一切，现在，离开森林，永远不要再回来。”

三人眼神逐渐迷茫，摇摇晃晃地起身，朝着森林外走去。

待他们走远，白泽才沉声道：“有人盯上我们了。”

“是冲着化形狼族的传说来的。”青瓷将地图收起，“这张地图很新，墨迹不过月余。”

白泽望向森林深处，那里是狼族古老的聚居地，如今早已荒废，只剩他和青瓷还守着这片土地。百年前，人类修士的一场围剿几乎使狼族灭绝，他们的父母也在那场劫难中陨落。那时尚是幼狼的他和青瓷，被族中长老以生命为代价送出重围，从此相依为命。

“我们得查清楚。”白泽握紧了拳头。

青瓷走到他身边，轻轻将手放在他紧握的拳头上：“一起。”

白泽转头看他，绿眸中的戾气渐渐消散，化为一片温柔：“嗯，一起。”

接下来数日，两人在森林各处发现了更多人类活动的痕迹——被破坏的结界符文、捕捉大型动物的陷阱、甚至还有几处祭坛残留。显然，不止一拨人盯上了永夜森林。

月圆之夜，白泽和青瓷恢复了狼形，沿着古老的气息寻找线索。狼形态下，他们的感官更加敏锐，能察觉到人类无法感知的能量流动。

在一处隐秘的山谷，他们终于找到了源头——一个正在进行的黑暗仪式。七个黑袍人围着一座祭坛，祭坛中央悬浮着一颗散发着不祥红光的珠子，珠子上方浮现的虚影，赫然是一黑一白两匹巨狼。

“以双子狼魂为引，可开幽冥之门...”主祭者吟诵着古老的咒文，声音嘶哑如碎石摩擦。

白泽低吼一声，就要扑出，被青瓷以眼神制止。蓝眸的狼摇了摇头，用鼻子指了指祭坛周围——那里布满了缚灵符阵，一旦踏入，魂魄便会被那珠子吸收。

他们必须等待时机。两匹狼悄然后退，隐入更深的阴影中。

仪式进行到关键时刻，主祭者高举双手，红光骤然大盛。就在这一瞬间，青瓷如离弦之箭般冲出，却不是扑向祭坛，而是撞向支撑祭坛的一根石柱。几乎同时，白泽从另一侧现身，口中喷出一道青色火焰，直击那颗悬浮的珠子。

突如其来的袭击让黑袍人们措手不及。石柱倒塌，祭坛失衡，红光开始不稳定地闪烁。主祭者怒吼一声，挥袖甩出数道黑气凝成的箭矢，却被白泽灵活躲过。

青瓷已化回人形，手中凝聚出一把冰蓝色的长剑，剑光所过之处，符阵纷纷破碎。白泽也恢复了人身，双手结印，地面涌出无数藤蔓，缠向那些黑袍人。

战斗激烈而短暂。这些黑袍人显然低估了两匹化形狼的实力，不到一炷香时间，便已全部倒下。白泽走到祭坛前，看着那颗逐渐暗淡的珠子，眉头紧锁。

“这是...狼族内丹？”青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。

白泽伸手触碰珠子，一股熟悉而悲伤的气息传来。他闭上眼：“是族人的...他们猎杀了流落在外的同族。”

青瓷握剑的手微微发抖。百年过去，本以为早已平静的仇恨，此刻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。白泽走到他身边，握住他冰冷的手：“我们为他们报仇了。”

“不够。”青瓷的声音低哑，“只要还有人觊觎我们的力量，就永远不会结束。”

白泽沉默片刻，绿眸中闪过决断：“那就让他们知道，觊觎的代价。”

三日后，永夜森林边缘的各个入口，都出现了一块刻着狼爪印的界碑。碑文简单而凌厉：“越界者死。”

接下来的几个月，确有几批不信邪的修士和猎户闯入，却都在森林深处迷失方向，最后莫名出现在森林外，记忆全失，只余深入骨髓的恐惧。渐渐的，“双子狼守护永夜”的传说开始在人间流传，再也没有人敢轻易踏足这片禁地。

初雪降临的那天，白泽和青瓷坐在悬崖边，看着雪花无声地覆盖森林。

“又是一年。”白泽呼出一口白气，侧头看向身旁的青瓷。

青瓷的银发上落了薄薄一层雪，蓝眸望着远方，不知在想什么。白泽伸手，轻轻拂去他发上的雪花，动作温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瓷器。

“青瓷。”白泽忽然开口。

“嗯？”

“如果...我是说如果，有一天我们必须离开这里，你...”

“你在哪，我在哪。”青瓷打断他，语气平静却坚定。

白泽笑了，绿眸弯成月牙：“这么干脆？”

青瓷终于转过头，蓝眸直视着他：“百年前你选择留下陪我时，不也一样干脆？”

那时，尚且年幼的他们刚刚逃脱追捕。长老临终前打开了一道传送门，门后是人类世界的隐居地，安全但陌生。白泽本可以离开，却选择留下来，陪着不愿离弃故土的青瓷。

“那不一样。”白泽摸了摸鼻子。

“一样。”青瓷伸手，轻轻按住白泽的手腕。他的指尖冰凉，掌心却带着暖意，“你我之间，从来不需多言。”

雪花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，迅速融化成细小的水珠。白泽反手握住青瓷的手，将两人的手一起揣进自己怀里暖着。

“冷吗？”他问。

青瓷摇摇头，却将身子往白泽那边靠了靠。白泽顺势揽住他的肩，两人就这样依偎着，看雪落满山林。

许久，青瓷轻声说：“白泽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谢谢你。”

白泽低头看他：“突然谢什么？”

“所有。”青瓷的声音几乎被风雪淹没，“谢谢你陪我守在这里，谢谢你每一次挡在我身前，谢谢你...一直在我身边。”

白泽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他收紧手臂，将青瓷搂得更紧些，下巴抵在对方柔软的银发上。

“傻瓜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，“没有你，我守这片林子做什么。”

青瓷没有回应，只是将脸埋在白泽肩头。雪花无声地落在他们身上，渐渐将两人覆成一体不分的雪雕。

夜幕降临时，雪停了。月光穿透云层，照在雪地上，反射出莹莹微光。白泽和青瓷已恢复了狼形，一黑一白两匹巨狼并肩站在悬崖边，对着圆月长啸。

啸声悠远苍凉，穿过寂静的森林，越过覆盖白雪的山峦，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。那是宣告，是守护的誓言，是两个灵魂百年相依的共鸣。

啸声渐歇，黑狼低头，轻轻舔了舔白狼的脸颊。白狼回应般地蹭了蹭他的脖颈，蓝眸在月光下温柔如融化的冰川。

这一夜，永夜森林很安静。而这份安静，将由他们继续守护下去，直到时间的尽头。

因为有些契约，无需言语；有些相守，早已注定。就像墨与雪，看似对立，却能在月光下融为一体，成为这世间最静谧、最坚定的风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