兽与獬豸

昆仑山脉深处，终年不化的雪线之上，两道白影在银装素裹的山林间追逐。

“青瓷，等等我！”

白泽的声音像山泉叮咚，清脆地穿透寂静的雪林。他的白发在山风中飘扬，如同流动的月光。那双绿青色的眸子在雪光的映衬下，闪烁着翡翠般的光泽。

前方，青瓷停下脚步，却没有回头。他挺拔的背影在雪中几乎与周遭融为一体，唯有那头稍短的白发在风中微微颤动。他的手指修长有力，此刻正轻轻抚过一棵古松树干上的爪痕。

“这里有狼群的踪迹。”青瓷的声音低沉平稳，如同深潭水波不兴，“三天前留下的。”

白泽轻盈地跃至他身边，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散开：“是那群从西边迁徙过来的灰狼？它们不该越过界河。”

“本能驱使。”青瓷简洁地答道，终于转过头来。

白泽每次看到青瓷的眼睛，都会不自觉地停顿片刻。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邃如极地冰川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，却鲜少有情绪波动。

“你的眼睛又变色了。”青瓷忽然说。

白泽愣了愣，摸了摸自己的眼角：“有吗？”

“情绪激动时会变深。”青瓷移开视线，继续向前走去，“像暴雨前的湖泊。”

白泽小跑着跟上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。只有青瓷会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。他们认识多久了？三百年？还是五百年？在漫长的生命中，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，但白泽清晰地记得每一次与青瓷相遇的场景。

“今晚是满月。”白泽说，试图让对话继续下去。

青瓷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，加快了脚步。他穿着深蓝色的长袍，衣摆处绣着银色的獬豸暗纹——那是他的本体象征，辨是非曲直，识善恶忠奸的神兽。而白泽的衣襟上则用银线绣着属于他的图腾：通晓万物之情，知晓天下鬼神之事的神兽白泽。

两人虽同为神兽化形，职责却截然不同。白泽记录世间精怪，编纂《白泽图》；青瓷则惩戒奸邪，维护天地间的法则平衡。这本应让他们成为天然的盟友，但某些本质的区别却让他们的关系复杂难明。

“到了。”青瓷停下脚步。

眼前是一片被破坏的鹿群栖息地。雪地上散落着凌乱的蹄印和拖拽痕迹，几处暗红色的血迹在白雪的衬托下格外刺目。但引起他们注意的不是这些，而是空气中残留的异常气息。

“这不是普通狼群所为。”青瓷蹲下身，指尖轻触一处异常巨大的爪印。那印记足有寻常灰狼的两倍大，且形状诡异，爪尖部位有不自然的弯曲。

白泽皱起眉头，绿青色眼眸中闪过一丝金芒——那是他动用天赋能力的征兆。他环顾四周，无形的感知如涟漪般扩散开来，触及残留在此地的每一缕气息。

“有‘蚀’的味道。”白泽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轻快，变得严肃起来。

青瓷立即站起身，冰蓝色的眼眸锐利如刀：“确定？”

“确定。虽然很淡，但确实是‘蚀’的腐化气息。”白泽指向东方，“往那边去了。”

“蚀”并非自然生灵，而是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扭曲造物，以吞噬生灵精气为生，所到之处必生灾祸。它们本应在数百年前的那场大战中被清除殆尽。

青瓷的表情依旧平静，但白泽能感觉到他周身气息的变化——温度骤降，附近的雪片开始凝结成细小的冰晶。这是青瓷进入战斗状态的征兆。

“通知守山者，封锁东侧山谷。”青瓷说，“我去追踪。”

“我和你一起。”白泽毫不犹豫。

青瓷看了他一眼，似乎想说什么，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。

他们沿着气息追踪，速度极快。两道白影在雪林中穿梭，几乎不留痕迹。白泽始终领先半步，他的感知能力能捕捉到最细微的气息变化；青瓷紧随其后，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。

随着追踪深入，异常的气息越来越浓。树木开始出现不正常的扭曲，树皮上蔓延着暗紫色的纹路，如同血管般搏动。一些小型动物尸体散落在地，被吸干了精气，只剩干瘪的皮囊。

“它在迅速进化。”青瓷观察着一具较新的尸体，“比上次发现时强大了至少三倍。”

白泽正要回答，突然一股强大的恶意从前方袭来。他本能地向左侧闪避，同时将青瓷推向另一边。

一道黑影几乎是贴着他们的身体掠过，带起一阵腥风。它在十丈外落地，转过身来。

那生物有着狼的形态，但体型大得异常，肩高近两米。它的皮毛不是自然的灰色，而是一种病态的暗紫色，双眼血红，口中流淌着腐蚀性的涎液。最诡异的是，它的背上隆起数个鼓包，如同未完全成型的额外肢体。

“融合体。”青瓷冷静地判断，“‘蚀’与当地狼群首领融合了。”

白泽感到一阵恶心。这种强行融合是对自然法则的严重亵渎，难怪会激起青瓷如此强烈的反应——维护法则本就是獬豸的天职。

怪物发出一声不似狼嚎的尖啸，再次扑来。这次它的目标明确，直取青瓷——似乎本能地意识到谁对它威胁更大。

青瓷不闪不避，右手虚握，一柄由冰晶凝聚而成的长枪瞬间成型。枪身透明，泛着幽幽蓝光，枪尖处有细微的电弧跳动。他向前踏出一步，长枪精准地刺向怪物的咽喉。

然而怪物在半空中诡异扭转，避开了致命一击，冰枪只在它肩部留下一道伤口。暗紫色的血液溅出，落在雪地上发出“嘶嘶”的腐蚀声。

白泽没有闲着。他双手结印，口中念念有词，周围的温度开始升高，雪花在他周身融化。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，一道翠绿色的火焰凭空生成，如同活物般扑向怪物。

火焰与怪物接触的瞬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，怪物发出痛苦的嚎叫。但它并未倒下，反而被激起了凶性，双眼红光大盛，身上的鼓包开始蠕动、破裂，伸出数条触手般的肉质肢体。

“退后！”青瓷喝道，挡在白泽身前。

他的白发无风自动，冰蓝色眼眸完全变为银白。以他为中心，寒气呈环形扩散，所过之处一切都被冻结。怪物刚伸出的触手瞬间被冰封，动作变得迟缓。

白泽抓住机会，双手合十然后猛地分开。翠绿色火焰化作无数飞鸟，从各个方向袭向怪物。与此同时，青瓷掷出冰枪，枪身在空中分裂成数十根冰锥，与火焰飞鸟协同攻击。

爆炸声在山谷中回荡，烟尘弥漫。当一切平静下来，怪物已经倒地，身上覆盖着一层冰与火交织的奇异外壳，不再动弹。

青瓷走近检查，确认它已彻底死亡，才稍微放松警惕。他的脸色有些苍白，刚才的大范围冰封消耗不小。

“你没事吧？”白泽关切地问。

青瓷摇了摇头，正要说话，突然脸色一变：“不对，还有——”

地面开始震动。怪物尸体下方，一道暗紫色的裂缝突然张开，如同深渊巨口，强大的吸力从中传来。青瓷距离最近，猝不及防之下被拉向裂缝。

“青瓷！”白泽毫不犹豫地扑过去，抓住青瓷的手腕。

但吸力太强，两人一起被拖向裂缝。在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，白泽将青瓷护在怀中，翠绿色的护盾在他们周身展开。

下坠的过程仿佛持续了很久，又仿佛只是一瞬。他们最终摔在一片柔软但潮湿的地面上。白泽的护盾在撞击中破碎，他闷哼一声，感觉肋骨可能断了一两根。

“白泽？”青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，带着罕见的紧张。

“我没事。”白泽咬牙坐起身，手中燃起一团翠绿色火焰照亮四周。

他们似乎在一个地下洞穴中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“蚀”的气息。更糟糕的是，四周的洞壁上爬满了那种暗紫色的纹路，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。

“这是个巢穴。”青瓷也站了起来，冰蓝色眼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锐利，“而且不止一个‘蚀’。”

仿佛在印证他的话，洞穴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，无数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。

白泽苦笑：“看来我们有麻烦了。”

青瓷没有回应，只是握紧了重新凝聚的冰枪。他的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异常坚定，让白泽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
战斗再次爆发，这次更加艰难。狭小的空间限制了他们施展的范围，而那些小型的“蚀”如同潮水般涌来，似乎无穷无尽。

白泽挥舞着火焰长剑，每一次挥击都能消灭数个敌人，但他的灵力在迅速消耗。青瓷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，冰枪舞动的范围越来越小，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。

“这样下去不行！”白泽喊道，“必须找到核心！”

青瓷点头，冰蓝色眼眸扫视洞穴深处：“在那里！”

他指向洞穴最深处，那里有一个比其他“蚀”大得多的个体，正不断分裂出小型个体。它的形态不断变化，没有固定形状，只是一团不断蠕动的暗紫色肉块。

两人对视一眼，无需言语便明白了对方的意图。青瓷在前开路，冰枪所过之处，一切都被冻结；白泽紧随其后，火焰长剑清理漏网之鱼。

他们配合默契，如同已经并肩作战无数次。事实上，这确实不是他们第一次共同对敌，但每次都能让白泽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——这种只有他们彼此能理解的默契，让他觉得漫长的生命有了意义。

接近核心时，那团肉块突然剧烈蠕动，射出数十条触手。青瓷挥枪斩断大部分，但仍有一条穿透防御，直刺他的胸口。

白泽下意识地挡在他身前。

触手刺入白泽的左肩，剧痛让他几乎晕厥。但他咬紧牙关，右手抓住触手，翠绿色的火焰顺着手臂蔓延，瞬间将触手烧成灰烬。

“白泽！”青瓷的声音中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。

“我没事。”白泽勉强笑了笑，“先解决它！”

青瓷的眼神变了。冰蓝色眼眸完全转为银白，洞穴内的温度急剧下降。他双手握住冰枪，枪身开始发光，越来越亮，直到让人无法直视。

“退后。”他说，声音如同万古寒冰。

白泽依言后退几步。青瓷将长枪高举过头，然后猛地刺向地面。

“冰封·永恒。”

以枪尖为中心，冰层迅速扩散，所过之处一切都静止了。涌来的小型“蚀”被冻在半空中，连洞穴深处的核心也未能幸免。冰层覆盖它的瞬间，它如同易碎的玻璃般崩解，化为无数冰晶粉末。

洞穴陷入死寂，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。

青瓷踉跄了一下，长枪脱手，化作冰晶消散。他的脸色苍白如纸，显然刚才那招消耗巨大。

白泽不顾自己的伤势，扶住他：“你怎么样？”

“无碍。”青瓷简短地回答，目光落在白泽流血的肩膀上，“你需要治疗。”

“先离开这里。”白泽说，“我还能走。”

青瓷没再坚持，只是默默让白泽搀扶着，向洞穴出口走去。随着核心被毁，洞穴的结构开始不稳定，不时有碎石落下。他们加快脚步，终于在被掩埋前冲出了洞穴。

外面已是黄昏时分，夕阳给雪地染上了一层金色。两人跌坐在雪地中，疲惫不堪。

青瓷撕下自己衣袍的一角，开始为白泽包扎伤口。他的动作细致而专注，冰蓝色眼眸低垂，长长的白色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。

白泽静静地看着他，忽然开口：“刚才你担心我了。”

青瓷的动作停顿了一瞬，没有抬头：“我们同伴。”

“只是同伴？”白泽问，绿青色眼眸紧盯着他。

青瓷包扎完毕，终于抬眼与他对视。冰蓝色眼眸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，快得让白泽几乎以为是错觉。

“你想说什么？”青瓷问，声音平静。

白泽张口，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来。数百年来，他们之间一直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——比同伴更亲近，却又从未明确什么。白泽害怕一旦说破，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，而他不确定青瓷是否愿意改变现状。

“没什么。”白泽最终只是笑了笑，“谢谢你救了我。”

青瓷静静看了他片刻，忽然抬手，轻触白泽肩上的伤口边缘。他的手指冰凉，但触碰却让白泽感到一阵暖意。

“你也救了我。”青瓷低声说。

两人就这样坐在雪地中，看着夕阳缓缓沉入山脊。白泽的肩膀渐渐不再疼痛，反倒有一种奇异的酥麻感蔓延开来。他靠在青瓷肩上，没有遭到拒绝。

“青瓷。”白泽轻声说。

“嗯。”

“如果有一天，我不再是我了，你还会认得我吗？”

青瓷沉默良久，久到白泽以为他不会回答。

“会。”他最终说，“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，我都会认得你。”

白泽感到鼻子一酸，连忙转过头去。这个冷淡的家伙，偶尔说出的真心话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人难以招架。

夜幕降临，星辰开始在天幕上闪烁。两人都没有动，就这样靠在一起，仿佛可以直到时间的尽头。

白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，不知道他们能否逃脱各自职责带来的束缚，不知道这段感情是否有结果。但此刻，在昆仑的雪夜中，在青瓷安静的陪伴下，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。

也许，对漫长的生命而言，有这样一个能够彼此理解、彼此守护的存在，就已经足够。

青瓷忽然动了动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，递给白泽。

“什么？”白泽疑惑地接过。

“雪莲籽。可以加速伤口愈合。”青瓷移开视线，耳根微微发红，“我...之前采的。”

白泽打开布袋，里面是几颗晶莹剔透的种子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。他记得，青瓷从不轻易采集灵药，除非必要。这几颗雪莲籽，想必是特意为他准备的。

心中涌起一股暖流，白泽小心收好布袋，重新靠回青瓷肩上。

“青瓷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下次满月，我们一起看吧。”

青瓷没有回答，但白泽感觉到，他轻轻点了点头。

星辰在他们头顶静静闪烁，见证着这场跨越物种、职责与时间的牵绊，在这片永恒的雪域中，缓缓生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