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狐月影
山谷深处的雪落得比外面要慢,每一片都在枯枝间辗转飘旋,迟迟不肯落地。
白泽在厚厚的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,白色长发被寒风吹得凌乱不堪,几缕沾在冻得微红的颊边。他抬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,呼出的白雾在暮色中化作转瞬即逝的云。“这天气,真是…”他嘟囔着,声音在山谷空荡的回响中显得格外清脆。
一缕绿青色的瞳孔在渐暗的天色中微微发亮,像两颗遗失在林间的猫眼石。他出生时就被赐名“白泽”,村里老人说这是上古神兽之名,通晓万物,能言人语。可惜他除了头发和瞳色异于常人外,似乎并未继承其他神异之处,倒是话痨和好奇的性子与传说中善谈的白泽兽不谋而合。
突然,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夹杂在风中断断续续传来。
白泽停下脚步,侧耳倾听。是错觉吗?不,又一声,极轻极细,像是某种小动物。他循声走去,脚下积雪发出“嘎吱”的抗议声。
在一棵半倒的枯树下,他看见了它。
一只纯白的狐狸蜷缩在树根形成的天然凹陷处,身下的雪被染成淡粉色。它的后腿被一根尖锐的断枝刺穿,血迹在雪白毛皮上格外刺目。狐狸听到动静,猛地抬头,冰蓝色的眼睛与白泽的视线相撞。
白泽屏住呼吸。
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——不像一般兽类的混沌,而是清澈、深邃,带着近乎人类的警惕与痛楚。白狐的毛色纯净如新雪,与他自己的发色相似,却更加柔软蓬松,随着它微弱的呼吸起伏。最特别的是,狐狸的额间有一缕青色的纹路,形似裂而未碎的瓷器。
“别怕,”白泽轻声说,缓缓蹲下身,“我不会伤害你。”
狐狸警惕地绷紧身体,但失血让它虚弱不堪,只能眼睁睁看着白泽靠近。白泽从随身包裹中取出止血的草药——他总带着这些,因为总在林间救助受伤的动物。
“会有点疼。”他低声警告,却不知狐狸是否能听懂。
处理伤口的过程异常顺利。狐狸出奇地配合,只在最痛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鸣,冰蓝的眼睛始终盯着白泽的动作,仿佛在审视他的每一个意图。当伤口包扎完毕,白泽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——不知是因为寒冷,还是那双太过聪慧的眼睛带来的莫名压力。
“今晚不能把你留在这里,”白泽自语,小心地将白狐抱起。狐狸出乎意料地没有挣扎,只是将头靠在他的臂弯,冰蓝的眼睛缓缓闭上。
回到林间小屋时,天已完全暗下。炉火噼啪作响,将暖意洒满简陋的房间。白泽将狐狸安置在铺着软垫的角落,仔细检查伤口。血已止住,狐狸的呼吸也平稳许多。
“给你取个名字吧,”白泽盘腿坐在垫子旁,托着下巴,“你毛发如雪,额间纹路似瓷...就叫青瓷如何?”
狐狸睁开眼睛,冰蓝的眸子在火光中闪烁了一下,仿佛在回应这个名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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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子在照顾青瓷的过程中悄然流逝。白泽发现这只狐狸异于常兽——它从不偷吃食物,只在白泽放置的地方进食;它会在白泽读书时安静地卧在一旁,冰蓝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扫过书页;最奇特的是,每逢月圆之夜,青瓷都会消失,黎明时分才带着一身夜露返回。
“你到底是什么呢?”某天午后,白泽抚摸着青瓷顺滑的皮毛,轻声问道。
青瓷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,眼神复杂难辨。
春天来临时,青瓷的伤完全痊愈。白泽知道该放它离开了,心中却有不舍。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,他推开屋门,示意青瓷可以走了。
青瓷站在门槛处,回头看了他一眼,冰蓝眼眸中闪过一丝白泽无法解读的情绪,然后转身消失在林间。
失落感如潮水般涌来。白泽甩甩头,试图将注意力转回日常事务,却发现自己总是不自觉望向门口,期待那抹白色身影的出现。
三天后的深夜,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白泽。
他打开门,门外站着一位陌生男子。男子一身白衣,白发如瀑,额间有一道青色纹路。最令人震撼的是他的眼睛——冰蓝色,与青瓷一模一样。
“你...”白泽怔住了。
“是我,”男子的声音清冷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青瓷。”
白泽的绿青色眼睛睁大了,他退后一步,打量着眼前的人。月光下,男子身形修长挺拔,姿态间既有野兽般的警觉,又有一种破碎的优雅。他的发色与白泽相似,却更添几分月华般的清冷。
“你是...那只狐狸?”
青瓷点头:“白狐一族,能化人形。”他顿了顿,“我本不该回来,但...”他移开视线,“我想亲自道谢。”
白泽让开门:“进来吧。”
炉火重新燃起,两人对坐无言。白泽为青瓷倒了杯热茶,指尖不经意相触时,两人都微微一颤。
“你的眼睛,”白泽终于开口,“和当狐狸时一样。”
“你的也是,”青瓷说,目光落在白泽的绿青色瞳孔上,“像森林最深处的湖水。”
这句话打破了某种屏障。白泽笑起来,笑容如阳光穿透云层:“你会说这么好听的话啊。”
青瓷低下头,耳尖微红。
那夜,他们聊了很久。青瓷告诉白泽,白狐一族隐居深山,避世修行;白泽则讲述自己如何在村落的异样眼光中独自生活,如何与山林为伴。他们发现彼此都熟悉每一条溪流,每一处洞穴,每一棵古树,却从未在山中相遇。
“也许是因为,”白泽若有所思,“我们都习惯了独行。”
青瓷望着炉火,轻轻点头。
黎明时分,青瓷起身告辞。白泽送他到门口,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突然开口:“你还会来吗?”
青瓷转身,冰蓝眼眸在晨光中闪烁:“如果你希望的话。”
“我希望。”
简短的三个字,却让青瓷的表情柔和了几分。他点点头,再次消失在林间。
自此,青瓷成了小屋的常客。他有时以狐形出现,安静地陪在白泽身边;有时则以人形来访,与白泽交谈、读书,甚至一起进山采药。
白泽渐渐发现,青瓷看似清冷疏离,实则细腻敏感。他记得白泽提过的每一件小事,会在雨天带来防潮的草药,会在白泽咳嗽时默默煮好枇杷叶茶。而白泽的活泼开朗也慢慢影响着青瓷,他逐渐学会微笑,学会表达,冰封般的性格在白泽的温暖下悄然融化。
一个月圆之夜,白泽被窗外的声响惊醒。他推开窗,看见月光下的庭院中,青瓷痛苦地蜷缩在地,身形在人狐之间变幻不定。
“青瓷!”白泽冲出门外。
青瓷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惊慌:“别过来...月圆时...我控制不住...”
但白泽已经跑到他身边,跪在冰冷的土地上,将颤抖的青瓷拥入怀中。他能感觉到青瓷身体的变化,骨骼的轻响,毛发的生长与消退。这过程看起来极为痛苦,青瓷咬紧牙关,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“没事的,”白泽低声重复,紧紧抱着他,“我在这里。”
变化终于停止时,青瓷恢复了人形,虚弱地靠在白泽怀中。月光洒在他们身上,将两人的白发染成银色。
“为什么...”青瓷声音沙哑,“为什么不害怕?不远离?”
白泽抚过他被汗浸湿的额发,绿青色眼眸中映着月光与青瓷的影子:“因为我认识的青瓷,无论是狐是人,都是你。”
青瓷怔怔看着他,冰蓝眼眸中泛起涟漪。他慢慢抬起手,指尖轻触白泽的脸颊,像在确认这不是幻觉。然后,他极轻地、试探性地吻了白泽的唇。
那是一个清冷如月华却炽热如火焰的吻。白泽短暂地惊讶后,闭上眼睛回应。他能感觉到青瓷的颤抖,不知是因为月圆之夜的虚弱,还是因为这一刻的情感流露。
分开时,两人额抵着额,呼吸交织在寒冷的夜空中。
“白泽,”青瓷低声说,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,“我...”
“我知道,”白泽微笑,“我也一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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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天再次来临时,小屋后的山坡上开满了野花。白泽躺在花丛中,望着天空中飘过的云朵。青瓷躺在他身边,以狐形蜷缩着,头枕在白泽腿上。
“我在想,”白泽抚摸着青瓷柔软的皮毛,“村里老人总说,白泽神兽能通晓万物,驱邪避凶。可我觉得,我能遇到你,就已经是最大的祥瑞了。”
青瓷抬起头,冰蓝眼睛望着他,然后轻轻蹭了蹭他的手。
远处传来山鸟的啼鸣,风拂过花丛,卷起几片花瓣落在他们身上。阳光温暖,时光悠长,这一刻仿佛可以持续到永远。
白泽闭上眼睛,感受着腿上的重量和指尖的柔软,心中充满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圆满。无论未来如何,无论青瓷是人是狐,他知道,他们已找到彼此——在这茫茫山林中,两个白色的身影终于不再独行。
而青瓷,在这片温暖中,第一次完全放下了警惕与防备,让自己沉浸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里。他偷偷抬眼望着白泽闭目养神的侧脸,冰蓝眼眸中映着阳光与花影,还有一丝深藏的爱恋。
或许,有些缘分是命中注定;有些相遇,是山神最温柔的安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