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孤独而了解

黎明前最黑的时刻，青瓷独自坐在屋顶，银白的发丝被风吹乱。

作为一头白化白鼬，他化形百年却始终未能完全融入人类世界。毛发雪白，眼睛冰蓝，在族群里被视为异类，在人间又因过分俊美而被过度关注。他选择隐居在远离妖界的青岚山，与世隔绝，只在月圆之夜吸收月华修炼。

今夜没有月亮，只有闷雷在云层里翻滚。

青瓷闭上眼睛，却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下方传来：“道友，雷雨将至，高处不胜危。”

他猛地睁眼，冰蓝色的瞳孔收缩，看到一个同样银发的身影站在院落里。那人抬头望着他，眼睛竟是罕见的绿青色，在渐暗的天色中泛着微光。

“你是谁？”青瓷警惕地问，声音低沉。

“邻居。”那人轻松一笑，露出尖尖的虎牙，“我叫白泽，住在山那头的竹林。看你这里屋顶不错，适合看风景，就冒昧过来了。”

青瓷皱眉。他在这里住了三十年，从不知道有什么邻居。

“我不喜打扰。”他简洁地说，准备起身离开。

就在这时，第一道闪电撕裂天空，随即雷声炸裂。雨点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，瞬间打湿了青瓷的白发和单薄的衣衫。

“看来雨不想让你走。”白泽笑道，不知何时已经跃上屋顶，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，自然而然地遮在青瓷头顶。

青瓷这才仔细打量来人。白泽的银发比自己略短，随意地束在脑后，几缕碎发贴在额前。他身形修长却不纤细，肩宽腰窄，明显是常年习武的身材。最特别的是那双绿青色的眼睛，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观察着自己。

“你也是妖修？”青瓷直截了当地问。

白泽眨眨眼：“算是吧。你呢？雪貂？白狐？”

“白鼬。”青瓷简短回答，起身准备离开伞下。

“罕见。”白泽跟上他的脚步，伞始终稳稳地遮在两人头顶，“听说白鼬一族早已南迁，没想到在青岚山还能遇见。”

青瓷没有回应，轻盈地跃下屋顶，落在廊下。白泽紧随其后，收起伞时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，动作洒脱。

雨越下越大，天地间只剩哗哗的水声。

“茶？”白泽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，“我自己炒的，青岚山特产的云雾茶。”

青瓷本想拒绝，但对方已经自顾自在廊下的石桌旁坐下，拿出两个小杯。他迟疑片刻，最终还是坐到了对面。

茶香在雨夜中弥漫开来，带着一丝清苦和回甘。

“你一个人住？”白泽问，目光扫过简洁到近乎空荡的庭院。

“嗯。”

“不寂寞？”

青瓷抬眼看他，冰蓝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：“习惯。”

白泽笑了，绿青色的眼睛弯成月牙：“我话多，你别介意。一个人住久了，看见活物就忍不住想说几句。”

就这样，雷雨夜里，两个白发男子对坐饮茶，一个滔滔不绝说着山间趣事，一个偶尔点头或简短回应。

青瓷得知白泽是竹妖，在此修炼已有百年，喜欢四处游历交友。白泽则了解到青瓷除了修炼几乎不与外界往来，唯一的兴趣是收集各种矿石。

“我那里有几块罕见的月光石，下次带来给你。”白泽临走时说，此时雨已经小了许多。

“不必。”青瓷站在门边，表情疏离。

“就当是赔礼，我今日不请自来。”白泽摆摆手，转身步入渐息的雨中，“改日再见，青瓷道友。”

直到那抹白色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里，青瓷才关上门，背靠着门板缓缓呼出一口气。

他不擅长与人相处，更不擅长应付白泽这样热情的存在。

但不知为何，那晚的茶香，似乎比往常他独饮时要浓郁一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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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，青瓷正在后山采集晨露，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：“找你可真不容易，这青岚山的路比迷宫还复杂。”

他转身，看见白泽站在不远处，手里拿着一个小布袋。

“你怎么找到这里的？”青瓷问，手中玉瓶差点滑落。

“闻着味道。”白泽走近，自然地接过青瓷手里的玉瓶帮他拿稳，“你身上有股特别的香气，像雪后松枝。”

青瓷后退半步，冰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：“什么香气？我没有用任何熏香。”

“不是熏香，是你本身的气息。”白泽解释道，将布袋递给他，“答应你的月光石。”

青瓷迟疑地接过，打开一看，里面是三块质地纯净的月白色矿石，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。这确实是上品，即便他搜寻多年也未曾获得。

“太贵重了。”他试图推辞。

“放在我那里也就是摆设，不如给懂得欣赏的人。”白泽环顾四周，“你在采晨露？这活枯燥得很，我帮你。”

不等青瓷回答，白泽已经幻化出几个玉瓶，开始熟练地收集叶片上的露珠。他的动作轻快而精准，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。

“你经常采集这些？”青瓷忍不住问。

“以前帮一个炼丹的朋友打过下手。”白泽侧头看他，绿青色眼睛在晨光中更显明亮，“你是不是很少与人交谈？每次说话都像在斟酌词句。”

青瓷低头继续工作：“没什么可说的。”

“怎么会没什么可说？”白泽笑道，“这山间的四季变化，云雨的来去，甚至一片叶子的纹路，都能说上半天。你只是不习惯分享。”

青瓷没有回应，但也没有走开。两人沉默地工作了一会儿，山林间只有鸟鸣和露水滴落的声音。

“其实，”白泽突然开口，“我第一次见你，是在三个月前。”

青瓷手一顿。

“你在瀑布下的深潭里，化回本体游泳。”白泽的声音带着笑意，“那时我就想，这只白鼬真是特别，通体雪白，眼睛像冰湖。但等我靠近，你就警觉地消失了。”

青瓷耳尖微微发红，他记得那天。他以为周围无人，才会放松地恢复原形。那是他难得的自在时刻。

“今天这些话，”他低声说，“不要告诉别人。”

“当然。”白泽认真点头，“每个人都有不想被人知道的模样。就像我，其实很怕黑，晚上要点满灯才能入睡。”

青瓷惊讶地看着他，很难把这个洒脱的白泽和“怕黑”联系起来。

“你看，交换秘密了。”白泽眨眨眼，“现在我们是朋友了。”

朋友。青瓷在心中重复这个词。他已经很久没有朋友了。

那天，他们一起采集完晨露，白泽又邀请青瓷去他的竹屋。青瓷本想拒绝，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。

白泽的住处与青瓷的截然不同。竹屋不大，却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。墙上挂着书画，架上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收藏，院中甚至有一小片菜圃。

“随便坐。”白泽一边煮水泡茶，一边说，“我这里经常有朋友来，所以乱七八糟的东西多了些。”

青瓷在窗边的竹椅上坐下，目光被墙上的一幅画吸引。画中是月下的青岚山，笔法洒脱却不失细腻，山巅有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。

“那是你？”他问。

白泽回头看了一眼：“嗯，某个月圆之夜画的。那天看到山巅有人对月修炼，虽不知是谁，但觉得那画面很美。”

青瓷认出那正是自己常去修炼的地方。原来他们早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，共享了同一片月光。

“画得很好。”他轻声说。

白泽笑了，将茶杯放在他面前：“你喜欢的话，送给你。”

青瓷摇头：“这是你的作品，该留在你这里。”

“作品只有在懂得欣赏的人那里才有价值。”白泽坚持道，已经将画卷取下卷好，“收下吧，就当是朋友间的礼物。”

那天下午，他们聊了很多。或者说，主要是白泽在说，青瓷在听。但青瓷发现自己并不反感，反而在白泽生动的描述中，看到了一个他从未真正注意过的世界——蝴蝶破茧的挣扎，蚂蚁搬运食物的协作，甚至一片落叶在空中旋转的轨迹。

“你观察得很仔细。”青瓷终于主动开口。

“当你活得够久，就会开始注意那些微小的美好。”白泽靠坐在窗边，阳光给他的白发镀上金边，“否则，长生就成了一种惩罚。”

这句话触动了青瓷。他确实常常感到漫长的生命是一种负担，尤其是在孤独中。

“我该回去了。”天色渐晚时，青瓷起身告辞。

“我送你。”白泽也站起来，“山路上晚上可能有野兽。”

“我能应付。”青瓷说，但并没有拒绝白泽的陪伴。

回程的路上，两人并肩而行，白泽手中的灯笼在渐浓的夜色中投下温暖的光晕。

“其实，”青瓷突然开口，“我很少与人深交，不是因为不喜欢，而是...”

“而是怕被伤害，或被抛弃？”白泽接道，声音异常温和。

青瓷点头。作为白化种，他在族群里经历过太多异样的眼光和排斥。化形后，又因外貌引起过不必要的麻烦。渐渐地，他学会了将自己隔离起来。

“我理解。”白泽说，“但你知道吗？有时候孤独比受伤更痛。而且，”他停下脚步，转身看着青瓷，“不是所有人都会伤害你。”

灯笼的光映照着他绿青色的眼睛，那里有一种青瓷不熟悉的真诚。

“到了。”青瓷低声说，已经能看到自己院子的轮廓。

“那么，晚安。”白泽将灯笼递给他，“这个你留着，明天我来取。”

青瓷接过灯笼，看着白泽转身离开。走了几步，白泽又回头，笑道：“对了，明天山下的镇子有集市，要不要一起去看看？有你喜欢的矿石交易。”

青瓷握着温热的灯笼柄，犹豫片刻，点了点头。

那一刻，他在白泽眼中看到了真切的喜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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集市那日，青瓷第一次与白泽一同出现在人群之中。

两个白发男子并肩而行，引起了不小的注意。青瓷不自觉地绷紧身体，下意识想拉开距离，却被白泽轻轻碰了下手臂。

“别在意他们，”白泽低声说，“你越是在意，他们越觉得有趣。不如坦然些，看就看吧。”

青瓷强迫自己放松，跟随白泽在集市中穿行。白泽似乎认识很多人，不时停下来与人打招呼，但总是简短交谈后便继续前行，不会让青瓷久等。

“看这个，”白泽在一个摊位前停下，拿起一块深蓝色的矿石，“海蓝晶，虽不算稀有，但成色极好。”

青瓷接过，仔细查看。矿石在阳光下泛着海洋般的色彩，内部有细小的闪光。

“你喜欢？”白泽问。

“嗯。”青瓷点头，但看到标价后皱了皱眉。

白泽已经掏出银两：“包起来。”

“等等，我自己...”青瓷想阻止，但白泽已经完成了交易，将包好的矿石塞到他手里。

“上次你请我喝茶，这是回礼。”白泽眨眨眼，不给他拒绝的机会，“走，前面有家面摊很不错。”

青瓷握着尚有白泽体温的矿石，心中涌起复杂的感觉。他很久没有收到礼物了，更不用说这样体贴的礼物。

面摊很小，但生意兴隆。他们等了一会儿才有空位，挤在小小的桌子两侧。白泽熟络地点了两碗招牌面和几样小菜，又特意嘱咐其中一碗不要香菜。

“我记得你不吃香菜，上次喝茶时你说的。”看到青瓷惊讶的表情，白泽解释道。

青瓷确实在无意中提过，没想到白泽记住了。

面来了，热气腾腾。白泽一边吃一边继续说着集市的趣闻，青瓷安静地听着，偶尔回应一两句。这样平常的场景，对青瓷来说却是新鲜的体验。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热闹，当有白泽在身边时。

“接下来想去哪里？”吃完后，白泽问。

青瓷想了想：“我想去书店看看。”

“书店？”白泽有些意外，“你喜欢读书？”

“偶尔。”青瓷说。实际上，书籍是他漫长孤寂岁月中少有的伴侣。

镇上的书店不大，但藏书丰富。青瓷专注地浏览书架，白泽则在一旁随意翻看。当青瓷找到一本关于稀有矿石鉴定的古籍时，眼中闪过明显的喜悦。

“这本不错。”白泽凑过来看，“需要吗？”

青瓷点头，但看到价格后又犹豫了。这书显然不菲。

“我有一半，”白泽已经掏出钱袋，“算我们合买的，看完可以交换。”

这个提议让青瓷无法拒绝。他确实非常想要这本书。

走出书店时，天色已近黄昏。两人沿着山路往回走，手中都提着今天的收获。

“今天谢谢你。”青瓷说。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表达感谢。

白泽侧头看他，绿青色的眼睛在暮色中格外温柔：“我才要谢谢你，愿意陪我逛一天。平时都是我一个人，其实挺无聊的。”

“你朋友不是很多吗？”青瓷问。

“多归多，但能一起安静逛书店的不多。”白泽笑道，“大多数人更喜欢喝酒听曲。”

青瓷不知该如何回应，只是微微点头。山路渐陡，他下意识放慢脚步，白泽也配合着他的节奏。

“其实，”白泽突然说，“我第一次见你游泳那天，就想认识你。”

青瓷脚步一顿。

“但你太警觉了，我刚靠近你就消失了。”白泽继续说，“后来我花了很长时间，才偶尔在远处看到你的身影。直到那晚雷雨，我觉得不能再等了，就直接来了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青瓷问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
白泽停下脚步，认真地看着他：“因为孤独的人能认出彼此。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和我一样的孤独，尽管我们用不同的方式应对它。”

青瓷移开视线，冰蓝的眼睛里情绪翻涌。他从未想过，会有人如此直白地看穿他，却又如此温柔地接近他。

“到了。”又走了一段，青瓷的院子出现在视野中。

这次，白泽没有立刻离开，而是站在门前，似乎在犹豫什么。

“要进来喝杯茶吗？”青瓷主动邀请，这对他来说几乎是破天荒的。

白泽眼睛一亮：“好。”

院子里，青瓷烧水泡茶，白泽则打量着他简朴的居所。与上次不同，这次青瓷不再感到不适，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。

茶泡好后，两人再次对坐。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，在桌面投下温暖的光斑。

“青瓷，”白泽轻声唤他的名字，“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？”

“问吧。”

“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朋友吗？真正的朋友，不只是偶尔见面的邻居。”

青瓷握紧茶杯，冰蓝的眼睛直视白泽绿青色的眼眸。在那双眼睛里，他没有看到怜悯、好奇或任何让他不舒服的情绪，只有真诚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。

“你已经是了。”青瓷最终说道，声音虽轻却坚定。

白泽笑了，那笑容比夕阳还要温暖。他没有说谢谢，只是举起茶杯，与青瓷的轻轻一碰。

那一刻，青瓷感到心中某处长期冰封的地方，开始融化了。

他知道这很危险，知道敞开心扉可能带来伤害，但看着白泽在暖黄光晕中的侧脸，他第一次觉得，也许值得冒险一试。

夜色渐深时，白泽起身告辞。送到门口，他突然转身，将一个东西放在青瓷手中。

是一个小小的竹雕，刻的是一只蜷缩睡觉的白鼬，线条简洁却生动。

“我自己雕的，”白泽说，“可能不太像。”

青瓷看着手中的竹雕，指尖轻轻抚摸过细腻的纹路。这是他收到过最用心的礼物。

“很像。”他低声说。

白泽似乎想说什么，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青瓷的肩膀：“晚安，明天见。”

“明天见。”

青瓷站在门前，直到白泽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，才低头看向手中的竹雕。月光下，那只小白鼬仿佛真的在安睡。

他将竹雕小心地放在窗台上，回到屋内。今夜，孤独似乎不那么沉重了。

而山路上的白泽，回头望向青瓷院子的方向，绿青色的眼中满是温柔。

他知道，要融化青瓷心中的冰层需要时间，但他有足够的耐心。因为从第一眼看到那只在月光下游泳的白鼬起，他就知道，这是他想陪伴的人。

夜风拂过山林，带着初秋的凉意，却也带着新生的暖意。

在这个平凡的夜晚，两个孤独的灵魂，终于找到了彼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