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年后的相遇

北境森林终年覆雪，青瓷在这片寂静中已独居百年。

作为一只白鼬化形的精怪，他习惯了昼伏夜出，习惯了无声无息地穿梭于雪松之间。他的巢穴隐藏在冰川裂隙深处，入口仅容一人通过，内里却别有洞天——冰晶形成的穹顶折射着幽蓝微光，几件简单石器散落在角落，一张由柔软苔藓和干草铺就的床铺靠墙摆放。

今夜，青瓷如常化作原形，雪白的皮毛在月光下泛着银辉。他轻盈地跃上树梢，蓝色眼眸在黑暗中闪烁，警觉地扫视着领地。前几日，他嗅到了陌生的气味——不属于这片森林的，温暖而鲜活的气息。

突然，一阵骚动从东南方传来。青瓷竖起耳朵，身体绷成一道流线，悄无声息地向声源移动。

越过三道冰溪，他在一片白桦林间停下了脚步。

林间空地上，一个白发男子正狼狈地与一头雪原狼对峙。男子身材修长挺拔，一身猎装已有多处撕裂，绿色眼眸在月光下如同翡翠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握着一柄奇特的长剑，剑身流淌着柔和的光晕。

“我说了，我只是路过！”男子喊道，声音清亮却透着无奈，“你们的幼崽不是我伤的！”

雪原狼低吼着，前爪刨地，显然不信。

青瓷本可悄然离去。百年间，他见过太多闯入者，人类、猎妖师、迷途修士...他从不出手干涉森林的法则。但这一次，不知为何，那男子眼中的绿光让他想起了冰川深处最纯净的绿宝石。

就在雪原狼扑跃的瞬间，青瓷化作人形，从树梢飘然而下。

他挡在了男子与狼之间，白发如瀑垂落肩头，蓝色眼眸平静地注视着雪原狼首领。没有言语，只是轻轻抬手，掌中凝聚出一团柔和的白光——这是白鼬精怪特有的能力，能安抚狂暴的心智。

雪原狼犹豫了，它嗅到了同类的气息，却又有些不同。最终，它低吼一声，转身隐入树林，狼群随之退去。

青瓷这才转身看向被他救下的人，却对上了一双充满好奇与惊喜的绿眸。

“哇！”男子收起长剑，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，“谢谢你救了我！我叫白泽，是个四处游历的药师。你呢？”

“青瓷。”他简洁地回答，随即转身准备离开。

“等等！”白泽快步跟上，“你是这里的居民吗？我迷路三天了，能借宿一晚吗？我保证不会添麻烦！”

青瓷停下脚步，没有回头：“森林不欢迎外人。”

“但我不是普通的外人啊！”白泽绕到他面前，笑容不减，“你看，我会医术，能帮你采集草药；我会做饭，虽然现在材料有限...而且我很有用的！刚才你也看见了，我会剑术，虽然不太精...”

“不需要。”青瓷侧身避开，继续向巢穴方向走去。

白泽却不依不饶地跟在后面：“你的眼睛真特别，像冰川的颜色。你是雪妖吗？还是...”

“再跟来，你会后悔。”青瓷的声音冷了几分。

白泽却笑得更加灿烂：“我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从不后悔！”

青瓷加快了脚步，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试图甩掉这个麻烦。但白泽竟能勉强跟上，虽然不时被树根绊到，或陷入雪坑，却始终没有落下太远。

一刻钟后，青瓷站在自己的巢穴入口，回头看着气喘吁吁却仍然笑着的白泽，眉头微皱。

“你是怎么跟上来的？”

白泽撑着膝盖喘气，抬头时眼中闪过一丝狡黠：“我鼻子很灵，记住了你的气味——松雪和...薄荷？”

青瓷眼中掠过一丝惊讶。他的气息确实带有这两种味道，但寻常人类不可能察觉。

“你不是普通药师。”青瓷断言。

白泽直起身，摊手道：“普通的药师可不敢独闯北境森林。但我没有恶意，真的只是迷路了。”他环顾四周，“你的住处在这里？入口真隐蔽。”

青瓷沉默片刻，终于侧身让开：“一晚。天亮离开。”

白泽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：“太好了！谢谢你，青瓷！”

进入巢穴，白泽好奇地打量着冰晶洞穴，不时发出惊叹。青瓷则默默生起一堆小火，将珍藏的干肉分了一半给他。

“你不吃吗？”白泽接过食物，问道。

“吃过了。”青瓷简短回答，坐在离火堆较远的地方，闭目养神。

但白泽显然不是安静的类型：“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多久了？不孤单吗？北境森林很冷的，我来的路上差点冻掉耳朵...”

“安静。”青瓷打断他。

白泽做了个封嘴的手势，但眼睛仍在四处打量。忽然，他注意到洞穴一角堆放的一些草药，眼睛一亮：“你采药？这些是治疗冻伤的极好材料，但处理方式不对会影响药效。”

青瓷睁开眼，蓝色眸子在火光中闪烁：“你会处理？”

“当然！”白泽跃跃欲试，“让我展示一下？就当是住宿费。”

犹豫片刻，青瓷点了点头。他确实一直苦恼于如何更好地保存这些草药。

接下来的一小时，白泽展示了精湛的草药知识。他不仅重新处理了青瓷采集的药材，还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几样北境罕见的草药相赠。

“这是暖阳草，只在雪山阳坡生长，能制御寒药剂。”白泽将一株金色小草递给青瓷，“你常年生活在极寒中，虽然可能已适应，但定期服用这个对身体有好处。”

青瓷接过草药，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白泽的手。温暖，与森林中一切生物都不同的温暖。

“为什么帮我？”青瓷抬头，直视白泽的眼睛。

白泽愣了一下，随后笑道：“因为你救了我啊。而且...”他顿了顿，笑容变得柔和，“而且你看上去很孤单。”

青瓷移开视线：“我不需要同情。”

“不是同情。”白泽认真地说，“是...共鸣。我也曾独自游历很久，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。”

那一夜，他们罕见地多聊了几句。青瓷得知白泽来自南方一个药师家族，为寻找稀有草药而周游各地。白泽则了解到青瓷是白鼬化形，已在此隐居百年。

天亮时分，青瓷以为白泽会如约离开，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洞穴封住了。

“看来老天爷想让我多留几天。”白泽看着被雪封住的洞口，不仅没有懊恼，反而有些高兴。

青瓷叹了口气，知道这是森林的意志。北境的暴风雪一旦来临，少则三日，多则半月方歇。

接下来的日子，青瓷习惯了白泽的存在。习惯了早晨醒来时，看见白泽已生好火，煮着热汤；习惯了采集归来时，有人询问今天的收获；习惯了沉默时，有人在不远处轻声哼着南方的歌谣。

白泽则发现了青瓷不为人知的一面。看似冷淡的白鼬精怪，会偷偷在洞穴深处种植发光苔藓，只因“它们怕黑”；会定期在森林边缘留下食物，给那些冬季难觅食的小动物；会在月圆之夜，独自坐在最高的树梢，望着星空出神。

第七天，暴风雪渐息。青瓷知道，分离的时刻到了。

“我要去东边的冰川峡谷采冰晶莲，”白泽整理行囊时说，“之后会继续南下。你...要不要一起？”

青瓷正在打磨一块石器，手微微一顿：“这是我的家。”

“家可以再回来啊。”白泽走到他面前蹲下，绿眸认真地看着他，“世界很大，青瓷。你不想看看吗？”

“我见过人类世界。”青瓷淡淡道，“百年前，我曾游历十年。不值得。”

“那时是那时，现在是现在。”白泽坚持道，“而且有我在，不一样。”

青瓷抬眼，对上那双翡翠般的眼睛。百年来，第一次有人对他发出这样的邀请，第一次有人看他的眼神不带着恐惧、好奇或贪婪，只是单纯的邀请。

“为什么？”他问，“为什么是我？”

白泽歪头想了想，笑了：“不知道。就是觉得，我们应该一起走。像是一种...直觉。”

最终，青瓷没有答应，但也没有拒绝。他只是默默帮白泽清出一条出森林的路，并在他离开前，递给他一枚冰晶护符。

“戴着它，北境的寒冷不会伤你。”

白泽接过护符，指尖再次与青瓷相触。这一次，两人都没有立刻收回手。

“我会回来。”白泽承诺道，“采到冰晶莲后，我会回来看你。”

青瓷点了点头，看着白泽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雪松林间。手中的温暖残留许久，洞窟似乎比以往更加寂静。

三个月后，当青瓷几乎以为白泽不会回来时，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洞穴入口，肩上多了一道深深的伤痕。

“我回来了。”白泽的笑容有些虚弱，“冰晶莲比想象中难采...遇到了守护兽。”

青瓷立刻上前检查伤口，眉头紧皱：“为什么不治疗？”

“治疗了，但需要一种特殊的雪绒草才能完全愈合。”白泽靠在洞壁上，“我记得你这里好像有...”

青瓷已经转身去取药草。他为白泽处理伤口时，手微微发抖——这道伤再深一点，就会伤及心脉。

“下次别这么冒险。”青瓷低声道。

白泽看着他专注的侧脸，轻声说：“值得。我不仅采到了冰晶莲，还找到了这个。”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双色玉佩，一半如青瓷的眸色般湛蓝，一半如他的眸色般翠绿。

“传说中，这种玉佩能找到命中注定相遇的人。”白泽将玉佩一分为二，将蓝色的一半递给青瓷，“我找到它时，它就在冰晶莲旁边，像是等着我。”

青瓷接过玉佩，触感温润，仿佛有生命般微微发热。

那天夜里，白泽因为发烧而梦呓不断。青瓷守在旁边，听见他不断重复：“青瓷...别走...等等我...”

天亮时，白泽的高热退了。他睁开眼，看见青瓷仍守在旁边，冰蓝色的眼中带着罕见的担忧。

“我决定了。”青瓷突然说。

“决定什么？”

“和你一起走。”青瓷站起身，望向洞外渐亮的天空，“但有一个条件。”

“什么条件？”白泽坐起身，眼中闪烁着希望。

“我要知道你的全部。”青瓷转身，直视他的眼睛，“不只是药师白泽，而是全部。”

白泽的笑容慢慢变得复杂，最后化为一声叹息：“我就知道瞒不过你。”他伸出手，掌心浮现出淡淡的光芒，“白泽不仅是我的名字，也是我的身份。我是白泽神兽的后裔，能够辨识万物，知晓鬼神。我游历世间，记录见闻，编纂药典...也寻找命中注定之人。”

“命中注定之人？”

“传说中，白泽一族每千年会遇见一个能让我们完整的人。”白泽握住青瓷的手，“遇见你时，我听见了血脉的共鸣。青瓷，你不是普通白鼬精怪，你的灵魂中有古老的印记，与我族相连。”

青瓷沉默良久，脑海中闪过一些从未有过的画面——古老的祭坛，并肩而立的两个身影，一场导致分离的灾难...

“我想起来了。”他低声道，“百年前我选择隐居，不是因为厌倦人类世界，而是在躲避什么...躲避一段记忆。”

两人双手交握，玉佩同时发出柔和光芒。光芒中，记忆如潮水般涌来——千年前，白泽一族与白鼬妖族曾缔结盟约，两族最优秀的年轻人成为挚友，最终成为恋人。但一场天地异变导致两族失散，盟约被遗忘，恋人被迫分离，约定转世重逢。

“所以你不是偶然迷路。”青瓷说。

“我是循着灵魂的呼唤而来。”白泽承认，“但爱上现在的你，与前世无关。”

暴风雪再次降临，将洞穴与外界隔绝。但这一次，洞内不再寒冷。两人分享了所有记忆与秘密，千年的分离在对话中逐渐弥合。

当风雪终于停歇，青瓷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囊。

“第一站去哪？”他问。

白泽眼睛一亮：“东边的海！听说那里有会发光的鱼，还有珊瑚森林...”他突然停住，有些不好意思，“不过，如果你有想去的地方...”

“东边的海很好。”青瓷的唇角微微上扬，那是白泽第一次看见他笑，“我想看会发光的鱼。”

阳光下，两位白发男子并肩走出北境森林。白泽活泼地讲述着旅途计划，青瓷安静地听着，偶尔补充一句。他们的手自然地牵在一起，黑白衣袂在风中交叠，如同千年前一样。

玉佩在怀中微微发热，仿佛在为重逢而欢喜。前路漫长，但这一次，他们不再独行。

冰川见证着这延续千年的约定，雪松林低语着古老的祝福。在北境永不消融的雪原上，两行足迹绵延向远方，最终合二为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