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兽与画师

青瓷已经在长桥边画了三个月的日出。

每天清晨四点，他带着画具来到桥头，支起画架，调好颜料，等待第一缕阳光穿过城市天际线。桥上除了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，就只剩下他和晨曦。

直到那个白发的男人出现。

“你画得真好。”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，青瓷手一抖，一笔蓝色颜料偏离了轨迹，在画布上拉出一道意外的痕迹。

他转过头，撞进了一双绿青色的眼眸里。

男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，白色短发在晨风中微扬，一身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，却有种说不出的不凡气质。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——绿青色，像深山湖泊在阳光下的颜色，清澈得不可思议。

青瓷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自己的帽子，帽檐下同样白色的发丝滑落肩头。他的眼睛是冰蓝色的，如冬日结冰的湖面。

“你挡住了我的光。”青瓷说，声音比预期的还要冷淡。

男人——白泽——却没有离开的意思。他走近几步，仔细端详画布：“你捕捉到了光线的微妙变化，但云层的层次感还不够。”他伸出手指，几乎要触碰到未干的颜料，“这里如果加一点淡紫——”

“别碰。”青瓷挡开他的手。

白泽笑了，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：“抱歉。我只是觉得，你眼中的日出和我看到的似乎不太一样。”

“每个人看到的日出都不一样。”青瓷重新拿起画笔，试图修复那道意外的蓝色痕迹，却发现自己做不到——那道痕迹意外地融入了天空，仿佛本就该在那里。

“我叫白泽。”男人自我介绍，“最近刚搬到附近。我喜欢清晨散步。”

“青瓷。”他简短地回答，继续作画，希望这个陌生人能识趣地离开。

白泽却没有走。他靠在桥栏上，望着逐渐亮起的天际：“你知道吗？古时候，这个位置曾是一片森林。神兽白泽在这里第一次向黄帝展示天下精怪的形象。”

青瓷的手顿了顿：“神话爱好者？”

“算是吧。”白泽的笑容有些神秘，“你相信神兽存在吗？”

“我相信颜料和画笔。”青瓷回答，在画布上加重了橙色的笔触。

太阳完全升起来了，金色的光芒洒满桥面。青瓷开始收拾画具，动作熟练而迅速。

“明天你还会来吗？”白泽问。

青瓷没有回答，只是背起画箱，向桥的另一端走去。白泽站在原地，目送他离开，绿青色的眼眸在晨光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。

第二天，青瓷提早了半小时到达。他以为自己会是桥上唯一的人，却看见白泽已经在那里了，手里拿着两杯咖啡。

“早安。”白泽递过一杯，“拿铁，不加糖。我猜得对吗？”

青瓷犹豫了一下，接过咖啡：“谢谢。你怎么知道——”

“观察。”白泽简洁地说，然后转向正在升起的太阳，“今天的日出会有霞光。”

“气象预报说晴天。”

“相信我。”白泽神秘地笑了笑。

果然，当太阳升起时，东方的天空泛起了淡淡的粉红色霞光，逐渐扩散成橙红与紫罗兰交织的壮丽景象。青瓷惊讶地发现，自己竟然忘记开始作画，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。

“快画啊。”白泽轻声提醒。

青瓷这才反应过来，匆忙开始调配颜料，却无论如何也调不出天空中那种独特的粉紫色。

“试试群青加一点深红，再加一点点白。”白泽建议道。

青瓷照做了，惊讶地发现调出的颜色几乎完美匹配。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
“经验。”白泽回答，目光却没有离开天空。

接下来的几周，白泽每天都会出现在桥头，有时带着咖啡，有时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。青瓷从最初的排斥到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，甚至开始期待他的见解。

“你到底是做什么的？”一天清晨，青瓷终于忍不住问道。此时天空正下着细雨，他们在桥下避雨，青瓷的画架上蒙着一层防水布。

白泽望着雨幕：“我研究古代文献和神话传说。”

“听起来不像全职工作。”

“我有其他收入来源。”白泽含糊其辞，然后转移了话题，“你的名字很特别，青瓷。像宋代的瓷器，精致而脆弱。”

青瓷皱了皱眉：“我不脆弱。”

“当然不。”白泽的绿青色眼睛认真地看着他，“青瓷经过高温烧制，其实非常坚韧。我只是说它很美。”

青瓷感到耳根发热，庆幸昏暗的光线掩饰了他的不自在。他注意到白泽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外套，衬得他的白发更加醒目。两人的白发并不完全相同——青瓷的发色是纯白如雪，而白泽的则带着一丝极淡的银灰，如同月光洒在雪地上。

“你的头发……”青瓷罕见地主动开口，“是遗传吗？”

白泽摸了摸自己的头发：“算是吧。家族特征。你的也是？”

青瓷点点头：“从小就这样。在学校里总是被取笑。”

“他们不懂欣赏独特的美。”白泽说，声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
雨停了，天空开始放晴。一道彩虹横跨城市上空，青瓷急忙掀开防水布，开始记录这难得的美景。

“太快了，它消失得太快了。”青瓷喃喃道，试图追赶着渐渐淡去的色彩。

“有些美注定是短暂的。”白泽说，声音里有一丝青瓷无法理解的沧桑，“但这让它们更加珍贵。”

青瓷完成了画作，虽然不如亲眼所见那般绚丽，但他捕捉到了彩虹的弧度和水汽的质感。他转向白泽，发现对方正专注地看着自己，那绿青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在流动，像是千年古潭下的秘密。

“怎么了？”青瓷问道，突然意识到两人站得很近，近到他能看清白泽睫毛上细小的雨珠。

“没什么。”白泽后退了一步，拉开距离，“只是觉得你作画时的专注很……吸引人。”

青瓷不知道如何回应，只能转身收拾画具。他的心跳得有些快，他将其归因于创作时的兴奋。

随着时间的推移，青瓷发现自己开始更多地关注白泽而非日出。他注意到白泽在思考时会无意识地用食指轻敲下巴；发现白泽虽然看起来随和，但站姿总是笔直如松；他还发现白泽对自然有着近乎神圣的敬畏——从不随意采摘花草，总是小心绕开路上的昆虫。

一天清晨，青瓷提前完成了画作，鼓起勇气问道：“要一起吃早餐吗？”

白泽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，随即化为温暖的笑意：“好啊。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店。”

早餐店里，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。青瓷点了煎饺和豆浆，白泽则要了粥和小菜。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桌上，形成斑驳的光影。

“你研究神话，那你相信转世吗？”青瓷问道，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问这个问题。

白泽沉默了片刻，用勺子轻轻搅动碗里的粥：“我相信有些联系会跨越时间。”

“比如？”

“比如一个人对某种场景无法解释的熟悉感，或者对从未见过的人产生的深刻信任。”白泽抬起头，绿青色的眼睛直视青瓷，“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？”

青瓷避开了视线：“也许。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座桥时，就觉得必须画它。即使我家离这里有一个小时的车程。”

白泽点点头，没有再追问。早餐后，他们一起走回桥上。晨曦已经完全散去，城市开始了繁忙的一天。

“明天见。”白泽在分别时说。

“明天见。”青瓷回答，然后鼓起勇气补充道，“谢谢你的陪伴。”

白泽笑了，那笑容让青瓷想起冬日的阳光，清冷却温暖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青瓷的画作越来越多，几乎堆满了他的小公寓。他开始画除了日出以外的景物——雨后的街道，夜晚的霓虹，甚至白泽的侧影（虽然他没有告诉白泽）。

一个多云的清晨，天空呈现出奇异的灰紫色。青瓷试图捕捉这种不寻常的色彩，却始终不满意。

“需要帮忙吗？”白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
青瓷点点头，罕见地请求帮助：“我调不出天空的颜色。”

白泽站到画架旁，接过调色板和画笔。他的动作优雅而精准，几种颜料在他的调配下奇迹般地融合成了青瓷一直在寻找的灰紫色。

“你怎么做到的？”青瓷惊讶地问。

“多年的练习。”白泽神秘地说。他靠近青瓷，指导他如何用笔触表现云层的厚重感。他们的肩膀轻轻相触，青瓷能感受到白泽的体温，闻到一种清新的、如同雨后森林般的气息。

那一刻，青瓷突然意识到自己对白泽的感情已经超出了友谊。这个认知让他心跳加速，手心冒汗。

“你还好吗？”白泽察觉到他的异样。

“我……”青瓷退后一步，“我需要一点空间。”

白泽的眼神黯淡了一瞬，但随即恢复了平静：“当然。我去那边走走。”

青瓷看着白泽走向桥的另一端，白色头发在风中飘扬，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，几乎像是要消失一般。一阵莫名的恐慌抓住了青瓷，他喊道：“白泽！”

白泽转过身，绿青色的眼睛在灰蒙蒙的光线中格外明亮。

“你……你会一直在这里吗？”青瓷问，声音比预期的小。

白泽走回来，停在青瓷面前：“只要你想见我，我就会出现。”

“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普通人能承诺的。”青瓷说，冰蓝色的眼睛直视着白泽。

白泽叹了口气，那叹息中承载着千年的重量：“青瓷，如果我告诉你，我不是普通人，你会相信吗？”

青瓷没有回答，只是等待着。

“我的研究不仅限于文献，”白泽缓缓说道，“我研究神话，因为那就是我的世界。我是白泽，真正的白泽，能言语，通万物之情，知鬼神之事。”

青瓷眨了眨眼：“你是说，你是那个在黄帝面前展示天下精怪的神兽白泽？”

白泽点点头，绿青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紧张：“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。但你的头发，青瓷，那不是普通的白化症。你的祖先曾是我的侍从，是少数能看见我真实形态的人类之一。这份血脉传承至今，在你的身上尤为明显。”

青瓷沉默了很久，久到白泽以为他会转身离开。但最终，青瓷只是轻声说：“证明给我看。”

白泽闭上眼睛。当他再次睁开时，那双绿青色的眼眸中闪烁着非人类的光芒。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，晨光在他的白发周围形成了一圈光晕。最令人惊讶的是，一对优雅的、半透明的角从他的额头两侧显现出来，如同水晶雕刻而成，散发着微弱的光芒。

青瓷伸出手，犹豫地触碰那对角。它们温暖而坚实，有着玉石般的质感。

“为什么告诉我这个？”青瓷问，声音几乎被风吹散。

“因为我不想再对你隐瞒。”白泽说，角逐渐消失，眼睛恢复了平常的模样，“也因为……我在乎你，青瓷。不仅仅是作为神话中的存在对血脉后裔的关注，而是作为一个……个体对另一个个体的感情。”

青瓷感到一阵晕眩。他后退几步，靠在桥栏上，消化着这一切。神兽是真实存在的。白泽是神兽。而自己，有某种能看见神兽的血脉。

“我需要时间。”青瓷最终说道。

白泽点点头：“我会等你。无论你需要多久。”

那天之后，白泽没有再出现在桥头。青瓷依然每天去画日出，但总觉得少了什么。天空依然美丽，但色彩似乎暗淡了几分。他开始意识到，自己画的不只是日出，还有与白泽共度的时光，那些安静的陪伴和偶尔的对话。

一周后，青瓷完成了他的新作品。画面上不是日出，而是白泽站在晨光中的背影，白发在风中飘扬，周围的光线形成了几乎看不见的光晕。在画面的角落，青瓷添加了一对微妙的水晶般的角，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。

他拍下画作，发给了白泽留给他却没有使用过的号码：“明天日出时，桥头见。”

第二天清晨，青瓷提早到达。白泽已经在那里了，背对着他，望着东方的天空。青瓷走近，与他并肩站立。

“我相信你。”青瓷说，没有看白泽，“或者说，我相信我感受到的东西。不论你是神兽还是人类，你是那个每天陪我画日出的人。”

白泽转向他，绿青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：“青瓷，我的生命很长，长到你无法想象。而你……”

“而我的生命有限。”青瓷替他说完，“但正因为有限，才更值得珍惜每一刻，不是吗？”

白泽的眼中闪过千年光阴的重量，最终化为温柔的决心。他伸出手，轻轻握住青瓷的手。他们的手同样修长，同样因为握笔而有着薄茧，同样温暖。

“是的。”白泽说，“每一刻都值得珍惜。”

太阳升起来了，将天空染成金红色。青瓷没有去拿画具，只是站着，与白泽十指相扣，共同注视着新的一天到来。

“你知道吗？”白泽轻声说，“在我漫长的生命里，我见过无数日出。但只有与你共度的这些清晨，让我真正看到了光的意义。”

青瓷转头看他，冰蓝色的眼睛映照着晨光和白泽的身影：“那么教我吧。教我如何看见你眼中的世界。”

白泽笑了，那笑容如同初升的阳光，温暖而充满希望：“我会的。用我所有的时间。”

晨光中，两个白发的男人并肩而立，一个绿青眼眸承载着千年智慧，一个蓝眼睛充满对美的追求。在他们面前，城市渐渐苏醒；在他们手中，握住了一个关于永恒与瞬间的承诺。

而这，仅仅是他们故事的开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