图书馆的午后(3)：轨迹交错

周一的图书馆，他们果然选择了“新位置”——一楼阅览室中央那张四人桌。不同的是，桌上多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，而白泽旁边还放着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。

“实验成果，”白泽压低声音，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，“基于你的网格算法，我周末优化了代码，模拟了双星系统的引力波。”

青瓷接过白泽递过来的平板电脑，屏幕上动态展示着两个致密天体在相互绕转时产生的时空涟漪。模拟精度惊人，甚至捕捉到了轨道衰减的细微变化。

“你加入了后牛顿修正？”青瓷放大图像细节，专业地指出。

“还有潮汐相互作用，”白泽凑得更近，手指在屏幕上滑动，“看这里，质量转移的过程——虽然对这个质量比的双星来说微不足道，但我想尽可能真实。”

他们沉浸在讨论中，完全没注意到周围学生投来的目光。直到图书管理员走过来，轻声提醒他们控制音量，两人才意识到自己几乎头碰头地靠在一起。青瓷立即坐直，耳根微红；白泽则咧嘴笑了笑，稍微后退了一些，但眼神依然专注。

“我想把这个模拟扩展一下，”白泽调出另一个窗口，“加入更多粒子，模拟星系碰撞。但计算量会很大，可能需要用到学校的超算集群。”

“我可以帮忙优化算法，”青瓷几乎是下意识地说，“有些并行计算的部分，我做过类似的研究。”

白泽的眼睛亮了起来：“真的？那我们可以合作！天文系下个月有个本科生科研展示会，我们可以把这个作为项目提交。”

合作。这个词在青瓷脑海中回响。他一直习惯于独自工作，独自思考，独自解决问题。合作意味着共享思路，意味着妥协，意味着让另一个人进入自己精心维护的秩序中。

“我……”他犹豫了。

“不用担心，”白泽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，“我们可以分工。你负责物理模型和算法优化，我负责代码实现和可视化。每周碰面两三次，同步进度。”

他说得如此自然，仿佛合作是他们早已确定的日常。青瓷看着屏幕上精妙的模拟，看着白泽期待的眼神，最终点了点头。

“太好了！”白泽在桌子下轻轻握了握拳——一个孩子气的小动作，青瓷注意到了。

接下来的几周，他们的生活轨迹以惊人的频率交错。周一、周三的图书馆固定约会，周四晚上的实验室数据处理，以及随时随地的信息交流——从餐桌上随手画的公式推导，到深夜关于边界条件的争论。

青瓷发现自己正在改变。他开始期待图书馆的“合作时间”，开始习惯白泽突如其来的消息和想法，开始在自己严谨的计划中为意外留出空间。

一个雨天的周三下午，他们在图书馆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的挑战。

“这里的近似不成立，”青瓷指着屏幕上的一个方程，眉头紧锁，“在如此近的距离上，你不能忽略相对论效应。”

“但加入相对论修正会让计算时间增加三倍，”白泽反驳道，手指快速敲击键盘调出数据，“而且对最终结果的影响可能小于百分之二。”

“科学不是关于便利，而是关于精确。”青瓷的声音比平时更冷硬。

白泽停下动作，深吸一口气：“我知道。但我们也得考虑可行性。如果计算时间太长，我们根本无法在截止日期前完成完整的模拟。”

两人陷入僵局。雨点敲打着图书馆的窗户，发出持续的嗒嗒声。周围的学生或埋头苦读，或轻声讨论，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小小对峙。

青瓷盯着屏幕上那个方程，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斗争。他知道白泽是对的——时间和资源是实际限制。但那个近似就像一根刺，扎在他对完美的追求中。

“我们可以做一个折中，”白泽打破了沉默，声音比之前柔和，“在主模拟中使用近似，但单独运行一个小规模的高精度模拟作为对照。这样既能按时完成，又能评估近似带来的误差。”

青瓷抬起头，对上白泽认真的眼神。这不是妥协，而是创造性的解决方案——既尊重科学的严谨，又承认现实的限制。

“需要重新设计对照实验的参数。”青瓷最终说，语气已经缓和。

白泽笑了，那笑容里有如释重负，也有理解：“当然。我们一起设计。”

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得柔和了。他们重新投入工作，但气氛已经不同——多了一份默契，少了一份隔阂。当青瓷提出一个复杂的参数调整方案时，白泽立刻理解了他的思路；当白泽展示一段优化后的代码时，青瓷能精准地指出潜在的瓶颈。

傍晚时分，雨停了。夕阳穿过云层缝隙，在图书馆的木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光斑。他们完成了当天的工作，正在收拾东西。

“嘿，”白泽突然说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，“我知道附近有家很小的天文馆，每周三晚上有专场，只对会员开放。我…有两张票。”

青瓷拉上背包拉链的动作顿了顿：“今晚？”

“如果你有其他安排——”

“没有。”青瓷回答得太快，他清了清嗓子，“我是说，我可以去。”

白泽的笑容像雨后的阳光：“那七点校门口见？”

青瓷点头，注意到白泽的白发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金色光泽。

那家天文馆隐藏在一条老街的尽头，门面不起眼，但内部却别有洞天。圆顶投影厅不大，只能容纳二十多人，但设备精良。今晚的主题是“星系之舞”，讲解员是一位退休的天文学教授，声音平和而充满热情。

当灯光暗下，银河在圆顶上缓缓展开时，青瓷感到白泽的手臂轻轻碰了碰他的。不是刻意的接触，只是两人并排坐着时自然的贴近。青瓷没有挪开。

“看那边，”白泽靠近他耳边轻声说，手指向投影的某一处，“草帽星系。我一直觉得它像宇宙中的一只眼睛，安静地注视着一切。”

他的呼吸轻拂过青瓷的耳廓，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。青瓷强迫自己专注于星图，但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身旁的人。

模拟展示结束后，老教授开放提问环节。白泽举手问了一个关于星系碰撞中恒星形成率的问题，问题专业而深入，让教授都略显惊讶。青瓷静静地听着，注意到白泽提问时专注的侧脸，以及他眼中闪烁的、对知识纯粹渴望的光芒。

离开天文馆时，夜空清澈，几颗明亮的行星在都市光污染中依然可见。他们沿着老街慢慢走回学校，脚步声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。

“谢谢你今晚陪我来，”白泽说，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，“通常我都是一个人来。”

“你经常来？”青瓷问。

“每月一两次。这里…让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通过望远镜看到土星环的感觉。”白泽抬头望向夜空，侧脸在街灯下轮廓分明，“那种震撼，那种突然意识到宇宙如此广阔的感觉。”

青瓷沉默了一会儿：“我也有类似的记忆。不过是看到木星和它的卫星。”

“伽利略卫星？”

“嗯。通过我父亲的老望远镜。”

他们继续走着，分享着童年与星空相遇的故事。青瓷发现自己说了比平时多得多的话——关于他如何在乡下的祖母家度过夏天，整夜整夜地看星星；关于他如何用积攒的零花钱买了第一台二手相机，开始尝试星空摄影；关于他如何决定将爱好变成专业，即使这意味着要面对复杂的数学和物理。

白泽安静地听着，偶尔提问，从不打断。这种被认真倾听的感觉对青瓷来说既陌生又珍贵。

到达宿舍区时，已经过了门禁时间，但保安认识他们，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放行。在五号楼和三号楼的分岔路口，两人停下了脚步。

“科研展示会的摘要下周要提交了，”白泽说，声音在夜晚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，“我们得想个标题。”

青瓷思考了片刻：“‘基于改进网格算法的致密双星系统模拟与引力波分析’。”

白泽笑了：“直接又准确。不过也许可以加点诗意？比如…‘星之舞蹈：模拟双星系统的时空涟漪’？”

青瓷的嘴角微微上扬：“你的版本会吸引更多听众。”

“那就用你的作为正式标题，我的作为副标题？”白泽提议，“严谨与诗意的结合。”

青瓷点头同意。一阵夜风吹过，带着初秋的凉意。白泽打了个寒颤，把外套拉紧了些。

“那…明天见？”白泽说，却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。

“明天有课。”青瓷提醒道。

“课后图书馆？我们可以开始写摘要。”

“好。”

又是一阵沉默。这次是青瓷先开口：“那个近似的问题，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。”

“真的？说来听听。”

他们就这样站在宿舍楼间的空地上，在路灯昏暗的光线下，又讨论了十分钟的算法优化。最终，是远处传来的巡逻保安的手电筒光线让他们结束了谈话。

“我得走了，”白泽不情愿地说，“明天见。”

“明天见。”

青瓷看着白泽走向三号楼，白色短发在路灯下一闪一闪，直到他消失在门内。然后他才转身走向自己的宿舍楼。

那晚，青瓷没有立即入睡。他坐在书桌前，打开电脑，开始整理他们项目的笔记。文档中，他和白泽的贡献已经难以截然分开——想法交织，互相补充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整体。

他翻看着过去的聊天记录，从最初简短的交流，到现在深夜还在讨论技术细节的长篇对话。时间不过几个月，却感觉已经认识了很久。

窗外的夜空被城市灯光染成暗红色，看不到几颗星星。但青瓷不需要看星星，因为他的脑海中已经有一片完整的星空，还有一双绿青色的眼睛，像遥远星系一样深邃而明亮。

他关掉电脑，走到窗前。三号楼的灯光大多已经熄灭，但青瓷知道，某个房间里，白泽可能也还未入睡，可能在思考今天讨论的问题，或者在完善代码的某个细节。

他们的轨迹，曾经平行而独立，如今已然交错。像双星系统，在相互引力作用下形成稳定的轨道，彼此环绕，彼此照亮。

青瓷躺回床上，闭上眼睛。明天的图书馆，后天的实验室，下个月的科研展示会——这些计划不再只是他一个人的行程，而是“我们”的。

在入睡前的朦胧中，他想起了白泽在天文馆说过的话。草帽星系，像一只注视着一切的眼睛。青瓷突然觉得，也许宇宙中真的有这样一只眼睛，安静地注视着两个白色头发的年轻人，如何从陌生人变成合作伙伴，再变成…更多。

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丝不安，但更多的是温暖。他翻了个身，沉入梦乡，梦中有一片无垠的星空，和一双绿青色的眼睛，在黑暗中温柔地闪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