图书馆的午后(2)：星轨之间

第二天早晨七点半，青瓷准时出现在图书馆门口——比平时早了整整三十分钟。他背着沉甸甸的摄影设备包，另一只手里提着那个已经磨损的深蓝色笔记本。晨光熹微，校园里只有零星几个晨跑的学生和清扫落叶的工人。

他在门口犹豫了片刻，目光扫过图书馆前熟悉的石阶。往常，他会径直走向二楼东南角靠窗的那个固定位置，那里有一张单人桌，紧挨着暖气管，冬天最暖和，夏天则有窗边的梧桐树遮阴。

但今天他没有。

青瓷深吸一口气，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。室内还残留着昨夜清洁后的淡淡消毒水气味，混合着旧书特有的纸墨香。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。

他最终选择了一楼阅览室中央的一张四人桌——一个他从未坐过的位置。这里光线充足，视野开阔，能看到进出图书馆的所有人。放下书包时，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有些不稳。

八点整，图书馆正式开始运营。学生们陆续涌入，座位逐渐被填满。青瓷强迫自己专注于面前摊开的《天体光谱学》，但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瞥向门口。

九点十分，一个白色头发的熟悉身影出现在视野里。白泽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连帽衫，肩上随意挎着一个看起来鼓鼓囊囊的背包。他站在门口环顾四周，绿青色的眼睛扫过阅览室，寻找着什么。

青瓷下意识地低下头，假装专心读书。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莫名加快。

“嘿，你真的在这里！”白泽的声音突然在桌边响起，带着早晨特有的清爽活力，“我差点去老位置找你。”

青瓷抬起头，撞上那双带着笑意的绿青色眼眸。“我想试试不同的光线。”他解释道，声音比预想的要平静。

白泽在他对面坐下，从包里掏出一堆东西：笔记本电脑、几本卷了边的参考书、一个装满彩色标签的笔袋，还有——两杯咖啡。

“不知道你喝不喝，但我觉得周末早晨需要这个。”他将其中一杯推过桌子，“拿铁，不加糖。如果你不喜欢，我可以喝两杯。”

青瓷犹豫地接过纸杯，温热的触感透过纸壁传来。“谢谢。”他小声说，低头抿了一口。咖啡的香气混合着牛奶的温和，出乎意料地合他的口味。

接下来的三个小时，他们以某种奇妙的默契共同学习。白泽大部分时间在敲代码，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，偶尔会低声咒骂某个不合作的算法。青瓷则沉浸在光谱分析的数据中，偶尔抬头，会看到白泽咬着笔杆沉思的侧脸，或者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的专注模样。

十一点左右，白泽突然打破沉默：“对了，观星活动就在下周五。我报名的时候把你的名字也加上了。”

青瓷手中的笔停在了纸上：“你…没问我。”

“现在不是正在问吗？”白泽眨眨眼，脸上露出那种“计划通”的笑容，“而且昨天你说了‘也许’。‘也许’在概率上就是不等于零，有尝试的价值。”

青瓷想反驳，但发现自己无法组织有效的论点。他沉默了几秒：“我需要带什么？”

白泽的笑容更加灿烂了：“我就知道你会去！带上你的摄影设备就行，社里会提供望远镜。哦，还有保暖的衣服，郊区晚上会冷。”

“具体地点和时间？”青瓷拿出手机准备记录。

“周五下午四点校门口集合，大巴接送。目的地是北山天文观测站，大概两小时车程。”白泽凑近了一些，压低声音，“听说那里有全市最好的暗夜环境，肉眼就能看到银河。”

他的靠近让青瓷能清楚地看到他睫毛的弧度，以及左眼角下那颗小小的、几乎看不见的痣。青瓷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：“我知道了。”

“还有，”白泽坐回原位，表情突然变得认真，“昨天你提到的那个网格算法，我尝试用代码实现了基础部分。”他转过笔记本电脑屏幕，“但这里遇到了问题——”

青瓷凑近观看代码，他们的头几乎挨在一起。白泽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香味，混合着咖啡和纸张的气息。青瓷强迫自己专注于屏幕上的代码，指出一处边界条件设置的错误。

“啊！难怪！”白泽拍了下自己的额头，迅速开始修改。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，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段代码。

青瓷看着他修改，偶尔提出建议。这种协作的感觉很陌生，但并非不愉快。他发现白泽的编程风格和他本人一样，看似随意却逻辑严密，而且学习能力惊人，能迅速理解并应用青瓷提出的抽象概念。

中午时分，他们一起去了食堂。这次是青瓷提议的——他自己都感到惊讶。白泽欣然同意，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讲述他正在开发的一个模拟宇宙膨胀的小程序。

午餐时，青瓷得知白泽来自南方沿海城市，因为迷恋星空而选择了天文系，虽然“数学差点要了我的命”。他有个小两岁的妹妹，父母都是中学教师，家里养了一只叫“参宿四”的橘猫——“因为它和那颗恒星一样，又红又胖，而且随时可能爆炸成超新星。”

“你呢？”白泽在吃完最后一口饭后问道，“你为什么喜欢星空？”

青瓷用纸巾仔细擦拭嘴角，思考如何回答。“它很安静，”他最终说，“而且...永恒。至少以人类的时间尺度来看。”

白泽点点头，没有追问，仿佛理解了这个简短回答背后的所有含义。

周五下午三点五十分，青瓷背着沉重的摄影设备包站在校门口。他提前了十分钟到达，这是他的习惯。大巴已经停在那里，几个学生正在往行李舱放设备。

“青瓷！这边！”白泽的声音传来。他今天穿了件亮蓝色的防风夹克，在人群中格外显眼。他快步走来，自然地接过青瓷肩上的三脚架包，“哇，这比看起来还沉。你都带了什么？整个天文台吗？”

“只是基础设备，”青瓷说，注意到白泽自己也背了个鼓鼓的大包，“你的包里是什么？”

“零食，热饮，备用电池，暖宝宝，还有我的星图和一些...惊喜。”白泽神秘地眨眨眼。

大巴上已经坐了十几个人，大多是天文社的成员。青瓷认识其中几个面孔，但从没交流过。他和白泽找了靠后的双人座，刚坐下，一个戴眼镜的女生从前排探过头来。

“白泽，这是你说的那位摄影高手？”她好奇地打量着青瓷。

“没错！青瓷，这是我们社长林薇。”白泽介绍道，“青瓷拍的照片绝了，你们待会儿一定要看看。”

林薇友好地笑了笑：“欢迎加入我们。白泽说你会来，我还不信呢。他总爱夸大其词。”

“这次绝对没夸张！”白泽抗议道。

大巴缓缓启动，驶出校园。随着城市景观逐渐被郊野取代，车厢内的讨论声也慢慢平息。一些人开始补觉，另一些则戴着耳机看窗外的风景。

青瓷通常会在这种时候看书或整理笔记，但今天他发现自己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和远山。白泽坐在靠过道的位置，起初还翻看着星图，不一会儿就歪着头睡着了，随着车辆的颠簸，他的头逐渐靠向青瓷的肩膀。

青瓷的身体僵住了。他能感觉到白泽头发的柔软触感，听到他均匀平缓的呼吸声。车窗外的阳光洒在白泽脸上，照亮他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。青瓷犹豫了片刻，最终没有挪开肩膀，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，让白泽靠得更舒服些。

两小时的车程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中流逝。当大巴驶入北山观测站时，白泽恰好醒来。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，揉了揉眼睛：“到了？我睡着了？没流口水吧？”

“没有。”青瓷简短地回答，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。

北山观测站比想象中更专业。除了供业余爱好者使用的圆顶观测室外，还有一片开阔的观景平台，远离任何光污染。时值黄昏，西边的天空被染成橙红色，东边则已显现出深邃的蓝紫色，几颗早亮的星星开始闪烁。

学生们兴奋地卸下设备，在林薇的组织下开始布置观测点。青瓷选了一个相对僻静的位置，有条不紊地架设起相机和三脚架。白泽在他旁边摆弄社团提供的一台小型反射望远镜。

“今晚的条件接近完美，”白泽调试着寻星镜，低声说，“大气稳定，无云，新月——没有月光干扰。”

青瓷点头表示同意。他正在设置相机参数，手指在按键间熟练移动。太阳完全落山后，真正的黑暗降临了。那不是城市里那种被无数灯光稀释的灰暗，而是纯粹、浓郁、仿佛有质感的黑暗。

“关掉所有白色光源！”林薇喊道。手电筒都换上了红色滤光片，以免破坏夜视能力。

当青瓷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，星空以他从未见过的壮丽展现开来。银河像一条璀璨的雾带横跨天际，数以千计的星星清晰可见，有些明亮如钻石，有些则微弱如遥远的耳语。

“哇。”白泽在他身边轻声感叹，声音里满是敬畏，“每次看到这个，我都觉得人类的一切烦恼都渺小得不值一提。”

青瓷没有说话，只是按下快门，开始他的第一张长曝光拍摄。接下来的几个小时，他们沉浸在星空的壮丽中。白泽用望远镜寻找着深空天体，不时让青瓷来看某个星团或星系。青瓷则专注于拍摄，偶尔会应白泽的要求，用相机捕捉特定天区的细节。

凌晨一点左右，大部分人都开始感到疲惫。一些人在帐篷里休息，另一些则裹着睡袋在观景平台上小睡。青瓷完成了一组星轨拍摄，正检查成果时，白泽拿着两个保温杯走了过来。

“热可可，我自己调的秘方。”他递给青瓷一杯，在他旁边的折叠椅上坐下，“拍到什么好东西了吗？”

青瓷接过杯子，温暖透过手套传来。他调出刚才拍摄的照片给白泽看——那是一组展示北极星星轨的图片，所有星星围绕北极星旋转，划出完美的同心圆弧。

“太美了，”白泽轻声说，绿青色的眼睛在红色头灯光下闪烁着，“就像时间的可视化。”

他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，仰望着星空。远离人群的喧嚣，这里的寂静有种重量感，仿佛能听到宇宙本身的呼吸。

“你知道吗，”白泽突然开口，声音比耳语稍大，“我最初喜欢天文，是因为觉得星星永远不会让人失望。它们就在那里，按照既定的规律运行，无论发生什么。”

青瓷转头看他。在星光和红色头灯的交织照明下，白泽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清晰。“现在呢？”

“现在...”白泽也转过头，两人的目光在黑暗中相遇，“现在我明白了，星星不会改变，但看星星的人会。而且...两个人一起看，比一个人看更有意思。”

青瓷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低头喝了一口热可可，甜味和暖意一路蔓延到胃里。“你的观星笔记，”他突然说，改变了话题，“昨天的推导，第三步有问题。”

白泽愣了一秒，然后笑出声：“你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偷看我笔记了吗？”

“你把它摊开放在桌上。”青瓷辩解道，耳朵微微发烫。

“好吧，哪一步？”白泽拿出手机，调出笔记的照片。

他们讨论起那个复杂的推导，声音低沉而专注，红色头灯照亮了手机屏幕和偶尔比划的手势。在这个被星空笼罩的山顶，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。

凌晨三点，最亮的星辰开始西沉。青瓷完成了最后一组拍摄，开始收拾设备。他的手指已经冻得有些僵硬，但心情却异常平静，甚至可以说是温暖。

“下次，”白泽一边帮他拆卸三脚架一边说，声音里带着试探，“我们可以去更远的地方。西部的暗夜保护区，我听说那里能看到银河的尘埃带细节。”

青瓷将镜头小心地放回保护盒：“需要提前规划。设备和行程。”

“那就是同意了？”白泽的声音里带着笑意。

青瓷没有直接回答，而是说：“我需要研究一下那边的气象数据。”

白泽的笑容在星光下清晰可见：“那就是同意了。”

回程的大巴上，所有人都陷入疲惫的沉睡。青瓷靠在窗边，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。东方的地平线泛起鱼肚白，星星一颗接一颗地隐去光芒。

他感到肩膀一沉——白泽又睡着了，这次是整个人歪倒过来，头靠着他的肩膀。青瓷犹豫了一下，最终没有推开。他调整了一下姿势，让两人都更舒适些，然后也闭上了眼睛。

半梦半醒间，他感觉到白泽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，一个短暂而自然的接触，仿佛在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。青瓷没有抽回手，只是任由那温暖停留。

大巴驶入校园时，天已大亮。学生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和装备陆续下车，互道再见。白泽伸了个大大的懒腰，白色头发在晨风中凌乱地翘着。

“下周一图书馆？”他问，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。

青瓷点头：“老时间。”

“不，”白泽笑了，“新位置。我们找到的那个。”

青瓷愣了一下，然后轻轻点头：“好。”

他背着设备回宿舍的路上，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另一只手的温度，脑海中回放着夜晚的星空和白泽在星光下的侧脸。

回到房间，青瓷没有立即整理照片，而是站在窗前，看着日出将天空染成金红色。他想起白泽说的那句话：“两个人一起看，比一个人看更有意思。”

也许，青瓷想，也许有些轨道一旦相交，就再也无法回到平行的状态。就像双星系统，在引力作用下相互环绕，彼此成为对方宇宙的中心。

他打开电脑，开始整理昨晚拍摄的照片，第一张就是那张完美的星轨图——无数星星围绕一个中心旋转，轨迹交织，永不停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