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(完)

深夜的空气干冷刺骨，吸入肺里像吞了细小的冰碴。距离图书馆那次近乎直白的“宣言”，又过去了一个多月。期末的阴影笼罩下来，连最喧闹的课间也多了几分凝重。但关于白泽和青瓷的议论，并未因此停歇，反而在某些角落里发酵出更离奇的版本。青瓷的回避也达到了新的高度，近乎一种机械式的本能，精准计算着和白泽可能出现的任何时空重叠，将自己缩进更坚硬的壳里。白泽似乎遵守了他的话——不强迫，但无处不在。那种存在感，像无所不在的背景辐射，无声，却无法忽略。

打破这诡异平衡的，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流感。病毒在密闭的教室里肆虐，青瓷孱弱的体质首当其冲。连续两天低烧咳嗽后，第三天下午的化学实验课，他强撑着站在实验台前，眼前的烧杯和试剂瓶晃出重影。头脑昏沉，手脚冰凉，额角却渗出虚汗。同组的女生看了他几眼，小声问：“青瓷，你脸色好差，要不要去医务室？”

他摇摇头，手指有些发抖地去拿量筒。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玻璃，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，视野瞬间黑了一下，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。

预想中撞到实验台或地面的疼痛并未传来。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从斜后方伸过来，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，另一只手几乎同时环过他的后背，支撑住他脱力的身体。

“喂！”熟悉的、带着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
青瓷昏沉的意识被惊醒，鼻端涌入的不再是化学试剂的味道，而是那人身上干净的气息，混杂着一丝来不及换下的、从篮球场带来的淡淡汗味。他挣扎了一下，想站稳，却发现自己使不上什么力气。

“别动。”白泽的声音很低，紧贴着他耳廓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。他几乎是半抱着将青瓷从实验台边带开，远离那些危险的玻璃器皿和化学品。

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。惊讶、好奇、探究。青瓷苍白的脸上迅速浮起一层难堪的薄红，他想推开白泽，手指抵在对方坚实的小臂上，却软绵绵的。

“老师，”白泽已经抬高声音，朝着讲台方向，语气是少有的正经，“青瓷同学好像很不舒服，我送他去医务室。”

化学老师是个严肃的中年男人，推了推眼镜，看着青瓷确实不对劲的脸色，点了点头：“快去。白泽，你照顾好同学。”

“知道。”

白泽几乎是半搀半扶地把青瓷带出了实验室。一离开众人的视线，青瓷便用尽全力挣开他的手臂，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，急促地喘息，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抗拒和虚弱的怒意：“我……我自己可以去。”

“你自己？”白泽挡在他面前，眉头拧着，绿青色的眼睛盯着他烧得泛红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，那眼神又沉又锐利，没了平时的玩世不恭，“走到半路晕倒？摔下楼梯？还是干脆在哪个角落烧一晚上？”

他的话像冰冷的针，刺破了青瓷强撑的伪装。身体的不适和连日来的压力让他眼眶猛地一酸，他别开脸，声音沙哑：“不用你管。”

白泽没再跟他废话，直接伸手，手背贴上了他的额头。滚烫的温度让白泽脸色更沉。

“发烧了。”他收回手，语气是不容反驳的决定，“医务室必须去。你可以继续讨厌我，但现在，听我的。”

说完，他转过身，微微蹲下：“上来。”

青瓷愣住了。

“快点。你想磨蹭到下课，让更多人围观？”白泽侧过头，催促道。

走廊尽头传来别的班级模糊的讲课声。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，激起更剧烈的咳嗽。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。青瓷看着眼前宽阔的肩背，那银白色的发茬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。最终，他闭了闭眼，放弃了抵抗，极其缓慢地、僵硬地趴了上去。

白泽稳稳地背起他。比想象中还要轻。他的手臂牢牢托住青瓷的腿弯，站起身，步伐平稳地朝着楼梯口走去。没有多余的话，也没有再看他。

靠在白泽的背上，隔着不算厚的冬季校服，青瓷能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、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坚实感。他的额头抵着白泽的肩颈，能闻到更清晰的、属于这个人的气息。昏沉的大脑无法思考太多，只有一种奇异的感觉——坚硬冰冷的外壳，在这持续的高热和这突如其来的、不容拒绝的支撑下，正在寸寸龟裂，发出细微的、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哀鸣。

医务室的老师做了检查，确实是流感引起的高烧，需要休息观察，建议联系家长接回家。青瓷沉默地躺在病床上，看着惨白的天花板。他的父母在外地，赶回来需要时间。

白泽出去打了个电话，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杯温水和刚买来的退热贴。

“我跟我妈说了，晚点回去。”他把水杯递到青瓷手边，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天气，“你家里没人过来吧？今晚先在这儿观察，如果烧不退，再去医院。”

青瓷接过水杯，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。他没说话，也没看白泽，只是小口喝着水。喉咙的灼痛被温水稍稍缓解。

白泽拖了把椅子坐在床边，也没再说话，拿出手机，手指滑动着屏幕，光线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。医务室里很安静，只有时钟滴答的声响和青瓷略显粗重的呼吸。

药效慢慢上来，困意和虚弱一起席卷。青瓷的意识逐渐模糊，在半梦半醒间，他感觉到额头上被覆上了一片清凉的退热贴，动作很轻。有人替他掖了掖被角。隐约间，似乎有一声极低的叹息，还有一句几乎听不清的嘟囔：“……真是拿你没办法。”

他陷入沉睡。

再次醒来时，窗外已是浓黑一片，只有医务室门口透进走廊昏暗的光。烧退了些，头脑清醒不少。他微微偏头，看见白泽还坐在那把椅子上，头向后仰着，靠在墙壁上，似乎睡着了。绿青色的眼睛闭着，长睫垂落，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。少了平日里的张扬外放，睡颜显得有些疲惫，甚至可以说是……柔和。

他就那么守在这里。

青瓷静静地看着，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里像寂静的深海。几个月来的躲避、抗拒、流言蜚语、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“巧合”和目光，还有今天这不容分说的背脊、额上的清凉、被角……无数画面和感觉翻涌上来，冲击着那道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防线。

或许，壳的存在，不是为了永远隔绝世界，而是为了筛选出真正愿意耐心敲开它的人。

或许，有些光，不是用来灼伤眼睛的，而是用来照亮太久不见天日的角落的。

他极轻地动了一下。

白泽立刻醒了，眼睛倏地睁开，绿青色的瞳孔在昏暗中准确地对上他的视线。里面没有初醒的迷茫，只有清醒的关切。

“醒了？感觉怎么样？”他凑近些，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。

青瓷看着他，看了很久，久到白泽以为他又要习惯性地移开目光，或者说出什么拒绝的话。

然后，他听到青瓷开口，声音因为发烧和久未说话而沙哑，却很清晰：

“白泽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牛奶，”青瓷说，冰蓝色的眼眸里，有什么东西彻底融化了，映着一点微弱的光，“下次……买原味的吧。我不喜欢太甜的。”

白泽整个人怔住了。他直直地看着青瓷，像是没听清，又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。几秒钟后，那熟悉的、明亮的笑容，如同破开云层的阳光，一点点在他脸上绽开，越来越盛，绿青色的眼睛弯起，亮得惊人。

他没有追问“下次”是什么意思，也没有做出任何夸张的动作。他只是深深地看着青瓷，然后，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。

“好。”他说，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、鲜活的笑意，“原味的。”

窗外的北风依旧呼啸，摇动着光秃秃的树枝。但在这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狭小空间里，仿佛有什么东西，彻底冲破了寒冬的封冻，悄然而坚定地，生了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