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(下)

深秋的风已经有了凛冽的势头，卷起枯黄的梧桐叶，扑簌簌打在图书馆厚重的玻璃窗上。室内暖气开得很足，弥漫着旧书纸页和灰尘特有的沉静气味。这个角落，靠近最里侧的自然科学书架区，平时罕有人至，是青瓷固定的“据点”。

他面前摊着一本厚重的参考书，笔尖悬在笔记本上方，却久久没有落下。冰蓝色的眸子有些失焦，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在他眼底晃成模糊的影子。

离那次礼堂事件、长廊初遇，已经过去两个多月。白泽的存在，像一颗投入他死水般生活的石子，激起的涟漪从未真正平息。那个人似乎有无穷的精力，总能“恰好”出现在他试图隐藏的角落：食堂他常坐的偏僻位置对面会多出一个餐盘；他去旧刊区，总能在隔壁书架瞥见一个熟悉的白发头顶；甚至他习惯放学后延迟二十分钟离校，都能在空荡荡的车棚遇见刚打完球、满头大汗的白泽，笑着对他说“巧啊”。

青瓷的拒绝是明确而持续的。他从不回应白泽的招呼，避开所有可能的接触，用沉默和距离筑起高墙。但白泽的靠近也从未带有强迫意味，更像是一种……持之以恒的、带着好奇与玩味的观察，以及某种让他心慌的、毫不掩饰的兴趣。流言在校园里发酵，从“两个怪胎”到“白泽单方面纠缠那个阴沉的转学生”，再到一些更暧昧模糊的猜测。青瓷能感觉到落在背上的目光，好奇的、探究的、甚至不怀好意的。

他烦透了。

笔尖猛地一顿，在纸页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。他闭上眼，揉了揉眉心。

“就知道你在这儿。”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身侧响起，不高，却像一道惊雷劈进这片寂静。

青瓷身体一僵，没有抬头。鼻尖已经嗅到那股熟悉的、混合着阳光与皂角的气息，还有一丝秋风的凉意。

白泽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，手里拿着两盒插好吸管的牛奶，将其中一盒推到他摊开的书页旁边。动作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。

“我不喝。”青瓷终于开口，声音干涩。他合上书，准备离开。

“低温杀菌的，对你胃应该没负担。”白泽没拦他，只是用吸管戳开自己那盒，喝了一口，绿青色的眼睛透过氤氲的窗户光看着他，“你每次躲我，跑得比实验楼后头那野猫还快。”

青瓷动作停住，抬眼看他。冰蓝色的瞳孔里映出对方带着笑、却异常清晰的面孔。白泽似乎瘦了一点，轮廓更加分明，眼底有不易察觉的淡淡青黑，但那目光里的热度，从未减弱。

“为什么？”青瓷问出了这两个多月来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问题。不再是“借过”或沉默的抗拒。

“什么为什么？”白泽挑眉。

“为什么是我？”青瓷的声音很低，却像冰层裂开第一道缝，“因为头发？因为我不理你？觉得有意思？还是……”他顿了顿，后面的话没说出来，但彼此都明白那些流言指向什么。

白泽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。他放下牛奶盒，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，发出轻微的笃笃声。图书馆安静得能听见远处管理员整理书籍的细响。

“一开始，大概是觉得稀奇。”白泽坦率得惊人，目光直视着青瓷，“一样的白头发，怎么就差那么多？一个像恨不得全世界都看见，一个像恨不得钻进地缝里。”他语气里没有嘲讽，只有纯粹的好奇，“后来觉得，你这人……挺有意思的。不是装的，是真的在把自己当空气。我就想看看，你这层壳到底有多厚。”

青瓷的手指蜷缩起来。壳。他确实有一层厚厚的壳。

“那现在呢？”他听见自己问，声音有些飘，“看够了吗？可以不要再‘打扰’我了吗？”他用上了“打扰”这个词，试图划清界限。

白泽沉默了片刻。窗外的风更急了，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

“不够。”他忽然说，声音沉了下去，那种惯常的飞扬感褪去，露出底下某种更坚实、更执拗的东西。“而且，也不是‘打扰’。”

他往前倾了倾身，距离瞬间拉近。青瓷能看清他绿青色瞳孔里自己有些仓皇的倒影，能闻到他呼吸间淡淡的牛奶甜香和自己身上清冷的皂味混杂在一起。

“青瓷，”白泽第一次完整地叫他的名字，不是“同学”，不是“白毛”，而是“青瓷”，两个字在他舌尖滚过，带着奇异的重量，“全校都觉得，要么是我在找你麻烦，要么……就是我们有点什么。”

青瓷的心跳骤然失序。

“我挺讨厌被人误解的。”白泽继续说，目光锁着他，不容他逃避，“但如果是后一种误解……”他顿了顿，眼底有什么情绪翻涌上来，炽热而专注，“我觉得，可以考虑把它变成真的。”

空气凝固了。暖气的嗡鸣，远处模糊的人声，窗外风的呜咽，全都退去。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张桌子，和桌上两盒渐渐失去温度的牛奶，以及对面那人眼里灼人的光。

青瓷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，又在下一刻冻结。冰蓝色的眼眸剧烈地颤动，各种情绪汹涌而过：震惊、荒谬、慌乱、一丝隐秘的、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，还有更多的、积攒已久的疲惫和自我保护的本能。

“你……”他喉头发紧，几乎说不出话，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？”

“再清楚不过。”白泽没有移开视线，甚至又靠近了一点点，声音压得更低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，甚至有些沙哑，“我不是在开玩笑，也不是一时兴起。这两个月，够我想清楚了。我靠近你，不是因为头发，不是因为好玩，是因为我想靠近你。只是你。”

他伸出手，没有触碰青瓷，只是用手指，极轻地拂开了落在青瓷参考书封面上的一片不知从哪里飘来的、极小的绒絮。动作轻柔得与他一贯的风格不符。

“你不用现在回答我。”白泽收回手，重新靠回椅背，目光却依旧胶着在青瓷脸上，看着他苍白皮肤下渐渐透出的、一点绯红的痕迹。“你可以继续躲，也可以继续不理我。但是，”他语气一转，那种熟悉的、带着点痞气的笑意又回来了，却比之前更深，“我不会走。流言蜚语，我从来不怕。我只怕……你连个机会都不给。”

他说完，拿起自己那盒牛奶，一口气喝完，然后站起身。高大的身影在青瓷面前投下一片阴影。

“牛奶记得喝，凉的喝了胃疼。”他留下这句话，转身，双手插兜，像来时一样干脆地走了。脚步声在空旷的阅览区渐渐远去。

青瓷僵在原地，很久很久。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，直到图书馆的铃声响起，提示快要闭馆。

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，伸出手，握住了那盒牛奶。纸盒外壳上，还残留着一点对方掌心的余温。他低下头，冰蓝色的眼眸垂着，长长的白色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。

窗外，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云层，给灰蒙蒙的天空涂上一道转瞬即逝的金边。风还在刮，冬天真的要来了。

但他握着那盒温热的牛奶，指尖传来的温度，却一点点渗透进冰凉的手心，顺着血液，流向心脏某个冻结了太久的地方。

壳很厚。但刚才，他好像听见了清晰的、裂开的声音。

他没有把牛奶扔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