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(上)

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，却吹不动教学楼之间沉闷的空气。开学第一天，教务处外永远排着长队，嘈杂的人声混杂着塑胶跑道被晒出的味道。

青瓷低着头，捏着刚领到的班级分配单，指尖有些发凉。他习惯性地贴着墙根走，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。周围是汹涌的、穿着崭新校服的人潮，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写满兴奋或忐忑。他那一头过于醒目的白发，即便在刻意压低的棒球帽檐下，依然漏出几缕，引来不少侧目。那些目光滑过他苍白的脸颊和颜色偏淡的嘴唇时，往往会停顿一下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或好奇，然后迅速移开。他紧了紧帽子，将帽檐又往下拉了拉。

穿过连接两栋教学楼的露天长廊时，一阵异常响亮的喧哗声像海浪般拍了过来。长廊尽头的小广场上，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，几乎堵住了去路。欢呼声、起哄声、女孩子们压低的尖叫，清晰地传来。

“白泽！再来一个！”

“太帅了！”

“看看人家新生代表，这水平！”

青瓷脚步顿住，下意识地想绕路。但人群实在密集，他只能稍稍偏头，从缝隙中瞥了一眼。

人群中心，一个同样顶着一头耀眼白发的男生，正随意拍着一个篮球。他的白和青瓷那种缺乏光泽的、近乎透明的白不同，是种极有生命力的、带着哑光质感的银白，短而桀骜地立在头顶。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运动短裤，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和小腿。此刻，他正对着几步开外的一个简易饮料瓶堆成的“篮筐”，手腕轻轻一抖——

篮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，精准地穿过瓶口，“哐当”一声带倒一片瓶子。

“喔——！”更大的欢呼声响起。

男生咧嘴笑了，那笑容明亮得晃眼。他随手抹了把额角的汗，绿青色的眼眸在阳光下像两块透亮的孔雀石，飞扬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畅快。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簇拥，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水瓶，仰头灌了几口，喉结滚动。

青瓷只看了一眼，便立刻收回视线。心脏像是被那过于鲜活的笑容和目光烫了一下，有种微妙的刺痛感。他压低帽子，转身准备从旁边的绿化带边缘挤过去。

就在他侧身的一刹那，人群中心的白泽似乎完成了某个即兴表演，抱着篮球，笑着拨开人群往外走，目光随意扫过周围。好巧不巧，正好落在那个试图“隐形”的、戴着棒球帽却依旧露出一截白发的背影上。

白泽显然愣了一下，随即，那双绿青色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极大的兴趣，比刚才投进任何一球都要亮。

“喂！前面那位——同学！”他声音清亮，带着笑意穿透嘈杂。

青瓷脊背一僵，脚步顿住。他能感觉到，随着白泽这一声喊，周围几乎所有目光，都如同探照灯般，“唰”地一下聚焦到了自己身上。

白泽几步就跨了过来，抱着篮球，很自然地拦在了青瓷面前。他比青瓷略高一点，靠近时带着运动后蓬勃的热气和淡淡的汗味，并不难闻，却充满了侵略性的存在感。

“哟，”白泽微微歪头，毫不避讳地打量着青瓷帽檐下的脸，尤其是那头和自己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白发，笑容扩大，露出整齐的牙齿，“缘分啊，同学！你这头发……挺酷啊！”

说着，他极其自来熟地伸出手，看样子是想去拍青瓷的肩膀，或者像兄弟那样勾一下脖子。

青瓷在他伸手的瞬间，几乎是应激性地向后撤了一小步，避开了那只即将落下的手。他抬起头，帽檐下，一双颜色偏浅的、如同冬日结冰湖面般的蓝色眼睛，快速而冷淡地看了白泽一眼。

“借过。”他的声音不大，有些干涩，透着一股明显的疏离。

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。所有人都看着他们，两个白发的少年，一个像燃烧的太阳，一个像冰冷的月亮，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对峙着。

白泽伸到半空的手顿了顿，脸上的笑容未减，但绿青色眼眸中的兴味更浓了，还掺杂了一丝被拒绝的意外和玩味。他非但没有让开，反而更凑近了一点，压低声音，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问：

“怎么，不喜欢‘缘分’这个词？”他目光扫过青瓷过分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，“还是……单纯不喜欢我？”

青瓷没回答。他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、属于阳光和运动场的气息，这让他有些窒息。他捏着班级分配单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，侧身，准备从白泽和墙壁之间那道更狭窄的缝隙强行挤过去。

白泽却在他动作的同时，稍稍挪了一步，不算完全阻拦，但恰好让他无法轻易通过。那姿态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霸道和探究。

“哪个班的？”白泽问，眼睛依旧盯着他，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谜题。

青瓷终于抬眼，这次直视了他一秒。冰蓝色的瞳孔里没什么情绪，只有一片清晰的拒绝。

“与你无关。”

说完，他不再试图从那个缝隙走，而是直接转身，朝着人群更稀疏、但需要绕远的方向快步离开，背影绷得笔直，透着一股孤绝的意味。

“哇哦……”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叹。

“这谁啊？这么拽？连白泽的面子都不给？”

“不认识……不过头发真是一模一样……”

“感觉性格差好远，一个天一个地。”

“白泽居然没生气？还笑了……”

白泽确实没生气。他抱着篮球，站在原地，望着那个匆匆消失在转角、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般的白色背影，脸上的笑容慢慢转变成了一种更深、更耐人寻味的表情。他抬手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硬茬茬的短发，绿青色的眼睛里，光芒闪烁。

“有意思。”他低声自语，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某种笃定的兴趣，“跑得掉么？”

阳光依旧炽烈，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不远处，关于两个白发新生的议论，正像风一样，迅速刮过校园的各个角落。

而此刻，逃离了视线的青瓷，靠在另一栋教学楼的背阴面墙壁上，缓缓吐出一口气，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一片冰凉，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他闭上眼，冰蓝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疲惫和更深的戒备。

那个叫白泽的人……太亮了。亮得让他无所适从，亮得让他只想躲进更深的阴影里。

但他有种模糊的预感——有些事情，一旦开始，就躲不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