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色光谱的两端(结局)
十五年后,市美术馆。
青瓷站在展厅中央,看着墙上自己的作品。这是一个名为“光谱之间”的个人画展,展出了他从学生时代到现在的创作。展厅里人来人往,低声交谈,但他独自站在那儿,像一座安静的岛屿。
“青瓷老师!”一个年轻记者兴奋地跑过来,“能再拍几张您站在《对话》系列前的照片吗?”
青瓷点点头,转向那组他最著名的作品——三幅大型油画,画中都是同一个白发男子在不同光线下的肖像。第一幅是侧脸,光线从窗户斜射而入;第二幅是背影,站在雨中的街道上;第三幅是正面,微微笑着,绿青色的眼睛仿佛能看进展览者心里。
记者调整着相机角度:“这系列作品的模特是谁?很多评论家都很好奇。”
青瓷轻轻抚过画框边缘:“一个老朋友。”
他没有多言,记者识趣地拍了几张照便离开了。青瓷的目光落在第三幅画上,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,上面有一个简单的青色宝石镶嵌。
展厅的另一端,一个白发男子正静静地站在一幅小型水彩画前。那幅画被安排在角落,不像其他作品那样引人注目,但它的标签上写着:《初见·美术教室》。
画中是两个少年,一个正活泼地说着什么,另一个低头画画,午后的阳光洒在他们肩上,将白色的头发染成金色。画面的一角签着两个名字:青瓷,白泽。
“这幅画我从未公开展出过。”青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白泽转过身,时间似乎在他脸上只是轻轻掠过——眼角添了几道细纹,笑容却依然明亮如初。绿青色的眼睛在美术馆的灯光下,依然像两潭深水。
“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有这个展览。”白泽说,声音比少年时代低沉了些,但节奏未变,“你助理联系我的时候,我还在墨尔本的工地上。”
青瓷走近几步,蓝色的眼睛仔细看着白泽:“你晒黑了。”
白泽笑了,露出整齐的牙齿:“澳洲的阳光不饶人。但至少我的头发还是白的,没被晒成稻草色。”
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,却并不尴尬。十五年的时光在他们之间流动,像一条熟悉的河流。
“你的建筑项目报道我看了,”青瓷说,“那个环保社区的设计,很出色。”
“你的画展我每场都关注,”白泽回应,“虽然经常是通过网络或杂志。那幅《秋雨》在巴黎展出时,我专程飞过去看了。”
青瓷微微睁大眼睛:“你没告诉我。”
“我不想打扰你。”白泽轻声说,“那时你刚获得那个国际大奖,一定很忙。”
展厅里的参观者渐渐少了,傍晚的光线透过高高的窗户,将影子拉长。青瓷做了个手势:“要关门了。我请你喝杯茶?”
白泽点头:“老地方?”
“老地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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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说的“老地方”已经不存在了——学校附近的那家咖啡馆十年前就改成了便利店。但他们找到了一家风格相似的店,安静,有靠窗的位置,墙上挂着本地艺术家的作品。
坐下后,青瓷点了绿茶,白泽点了黑咖啡。等服务生离开,白泽从包里拿出一本旧速写本,封皮已经磨损。
“还记得这个吗?”
青瓷接过,翻开。里面是白泽高中时的速写,最后一页是他们互画的肖像,日期标注在毕业前夕。翻到中间,青瓷停顿了——那里有几页画的是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:图书馆顶楼、河边的樱花道、冬天的操场。
“你把这些都留着。”青瓷说,声音有些紧。
“当然。”白泽搅动着咖啡,“它们是我选择学建筑的起点。你教我怎么看光影,怎么看空间,怎么看人和环境的关系。”
青瓷抬头看他:“我以为你学建筑是因为你父亲的公司。”
“那是原因之一,”白泽承认,“但真正让我爱上建筑的,是我们那些一起画画的下午。记得吗?你告诉我建筑物就像立体的画,需要平衡、节奏和呼吸。”
“我记得。”青瓷微笑,“你还说我应该试试画建筑,我说我只画人。”
“而你现在画的还是人。”白泽的眼神温柔,“那些肖像系列,每一幅都像在诉说什么。”
青瓷沉默了一会儿,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细长的盒子:“其实,我有东西要给你。本来想在展览结束后寄到澳洲的。”
白泽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支精致的钢笔,笔身上刻着两个字母:B&Q。
“生日礼物?”白泽问,虽然他的生日还有三个月。
“不,”青瓷说,“是感谢。为十五年前,你在美术教室门口说的那句话。”
白泽困惑地皱眉:“我说了什么特别的话吗?”
“你说‘要不要画点别的’。”青瓷看着他,“如果没有那句话,我可能还是那个躲在角落画影子的青瓷。”
白泽握住钢笔,金属的凉意传到掌心:“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说那句话吗?”
青瓷摇头。
“因为我注意你很久了。”白泽说,声音放轻,“在你转学来之前,我就听说过会有一个白化症的学生。我准备好了所有应对方案——如果有人欺负你该怎么处理,如果有人议论你该怎么回应。但当我真正看到你时,我发现自己想的不是保护你,而是想认识你。”
服务员送来了茶和咖啡,暂时打断了对话。白泽看着窗外渐暗的天空,继续说:“大学时我去日本交流一年,你没回我的信。”
“我回了,”青瓷轻声说,“写了十几封,都没寄出去。”
“为什么?”
青瓷低头看着茶杯里舒展的茶叶:“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你在信里描述的世界那么大,那么精彩,而我还留在原地,画画,教课,过着简单的生活。”
“那后来为什么又开始联系了?”
“因为那场病。”青瓷平静地说,“三年前的视网膜手术,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七十。麻醉前,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告诉你...很多事。”
白泽的手在桌面上轻轻移动,最终覆盖在青瓷的手上。他的手掌依然温暖,只是多了些薄茧。
“我知道。”白泽说,“你助理联系我时,告诉了我一些事。”
青瓷的手指微微颤动:“那你还来?”
“我当然来。”白泽笑了,眼中却有湿润的光,“青瓷,十五年来,我谈过恋爱,去过三十多个国家,设计了大大小小五十多座建筑,但每次看到白发的人,每次路过美术馆,每次在异国他乡的咖啡馆看到有人画画,我都会想起你。”
窗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,城市的夜晚开始了。青瓷反手握住白泽的手,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昨天才这样牵过手。
“我在柏林的项目下个月结束。”白泽说,拇指轻轻摩挲着青瓷的手背,“之后...我还没有新的合同。”
“我在郊区有个工作室,”青瓷说,“带一个花园,光线很好。二楼是空的,本来是打算做画廊的。”
白泽的眼睛亮起来:“那空间够放一个建筑师的绘图桌吗?”
“够放两个。”青瓷微笑,“如果你愿意的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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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个月后,青瓷的工作室。
白泽站在梯子上,挂上最后一幅画——不是青瓷的作品,也不是他自己的设计图,而是一幅简单的双人肖像。画中是两个白发少年,并肩坐在美术教室里,一个在笑,一个在学习如何微笑。
青瓷在下面扶着梯子,仰头看着:“小心点。”
“好了。”白泽爬下来,退后几步,与青瓷并肩欣赏这幅新完成的合作作品——青瓷画的人物,白泽添的背景和光影处理。
窗外,初雪正在飘落,轻轻覆盖着花园。工作室里暖意融融,两个绘图桌并排放置,一个上面是画到一半的油画,另一个是展开的建筑图纸。
“明天美术学校的学生要来参观,”青瓷说,“我跟他们说了,会有一位建筑师分享空间设计的基础。”
白泽伸手揽住青瓷的肩膀:“我已经准备好被提问了。不过他们可能会更关心我们的头发颜色。”
青瓷靠进他怀里,这个动作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陌生:“让他们问吧。我们有最好的答案。”
“什么答案?”白泽低头,吻了吻青瓷的额头。
“就是...”青瓷转身面对他,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像清澈的湖水,“白色不是一种缺失,而是所有颜色的集合。而我们,找到了彼此光谱中缺失的那一部分。”
白泽的绿青色眼睛深深地看着他,然后温柔地吻上他的唇。窗外,雪静静地下着,将世界装点成纯净的白色,像一张空白的画布,等待着被填满。
多年前,在洒满阳光的美术教室里,一个活泼的白发少年走向一个安静的白发少年,说:“要不要画点别的?”
如今,在温暖的冬日工作室里,他们终于完成了那幅一起开始的画——不是挂在墙上的那一幅,而是用十五年时间,用分离与重逢,用沉默与诉说,用两段不同却最终交汇的人生,共同绘制的作品。
画的名字很简单,就叫《我们》。
而他们的故事,还在继续,像光谱一样,从一端到另一端,完整而绵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