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色光谱的两端(2)
第二天午休铃刚响,白泽就出现在了高二五班的门口。
“青瓷!”他毫不避讳地朝教室里挥手,惹得几个正准备去食堂的同学侧目。
青瓷正在整理笔记,闻声抬头,看到白泽的瞬间下意识想低头躲避那些好奇的目光,但想起昨天的约定,他还是强迫自己站起身,走向门口。
“你这么准时。”青瓷小声说,怀里抱着画板。
“当然,我可是守信用的白泽同学。”白泽笑着,自然地接过青瓷手中的一部分画具,“走吧,美术社今天好像有活动,我打听到他们准备校园艺术节的展览。”
青瓷跟在白泽身边,走廊里人来人往,不时有人和白泽打招呼。每一次,白泽都会热情回应,然后顺带介绍:“这是我朋友青瓷,美术社的,画画特别厉害。”
几次之后,青瓷脸都有些发烫。他从来没被这样频繁地介绍给陌生人,也从没被称为“朋友”。这个词从白泽口中说出来,自然得仿佛事实本就如此。
美术社的活动室比昨天的教室大一些,已经有三四个学生在布置画架。看到白泽和青瓷一同进来,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惊讶地睁大眼睛。
“白泽?你怎么来了?还有青瓷同学...你们认识?”
白泽把画具放在空桌上,笑容灿烂:“从今天起,我也是美术社的一员了。这位是我的入门导师,青瓷同学。”
青瓷想纠正这个夸张的说法,但张了张嘴还是放弃了。他发现白泽有一种让所有事情变得理所当然的能力。
活动室中央,社长正在讨论艺术节的展览主题:“今年主题是‘对话’,可以理解为人与人的对话,与自然的对话,或者与内心的对话...”
白泽侧头对青瓷低声说:“这个主题不错。你觉得呢?”
青瓷想了想:“对话需要双方。画通常是单向的。”
“不一定,”白泽说,“画家和观者之间就是一种对话。或者画中的元素之间也有对话。”
马尾女生加入讨论:“白泽说得对。比如我们可以创作一系列双人肖像,展现不同形式的对话。”
社长点头:“这个想法不错。谁想尝试?”
白泽突然举手:“我和青瓷可以一组吗?我们正好可以互画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两人身上。青瓷感到一阵紧张,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画板边缘。
“互画?”社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,“你们的发色都很特别,确实是个有意思的组合。那就算你们一组,艺术节前完成就可以。”
离开美术社时,青瓷才松了一口气。白泽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紧张,笑着说:“害怕了?画我比画石膏像简单多了,至少我会说话。”
“不是害怕,”青瓷犹豫着说,“只是...在别人面前画画,会不自在。”
“那你画我的时候,就当只有我们两个人。”白泽轻松地说,“找个安静的地方,图书馆顶楼怎么样?那里中午很少有人。”
青瓷点点头。白泽总是能很快找到解决方案,这让他安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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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四中午,图书馆顶楼。
青瓷调整着画板的角度,白泽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旧椅子上,背后是城市的天空线。
“这个姿势可以吗?”白泽问,微微侧身,一只手搭在椅背上。
“嗯。”青瓷开始勾勒轮廓。他的动作比第一次画白泽时熟练了许多,线条流畅而肯定。
顶楼很安静,只有风声和远处街道模糊的声响。阳光透过天窗洒下来,在白泽的白发上跳跃。青瓷注意到他的发梢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,像初春的冰凌。
“你知道吗,”白泽突然开口,但保持着姿势,“我小时候因为头发被欺负过。”
青瓷的画笔停了停。
“不是恶意的欺负,就是孩子们对新奇事物的排斥。”白泽继续说,声音平静,“他们叫我‘雪人’、‘老外’,不让我加入游戏。直到我学会了用其他方式让他们接受我。”
“什么方式?”青瓷问。
“让自己变得有用。”白泽笑了,“比如我知道所有足球比赛的规则,能当裁判;我会修自行车;考试前我能帮大家复习。慢慢地,他们不在乎我的头发颜色了,甚至开始觉得这很酷。”
青瓷沉默地画着。他想起自己的经历,那些窃窃私语、好奇的注视、偶尔不加掩饰的惊讶。他总是选择避开,让自己隐形。
“你有被欺负过吗?”白泽问。
青瓷轻轻摇头:“不算欺负。只是...被当作不同的人。”
“我们本来就是不同的,”白泽说,“但不同不一定是坏的。你的画就因为你观察世界的方式不同而特别。”
青瓷抬起头,对上白泽的眼睛。绿青色在阳光下像宝石一样。
“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?”这个问题脱口而出,连青瓷自己都有些惊讶。
白泽眨了眨眼,没有立刻回答。风从顶楼吹过,掀起他额前的碎发。
“因为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,我想,这个人和我一样,但又完全不一样。”白泽终于说,“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安静又完整。而我总是在人群中,总是需要被看见。我很好奇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。”
青瓷重新低头画画,心跳却有些不规律。
“而且,”白泽的声音柔和下来,“我觉得你不需要改变。如果你愿意走出来看看,很好。如果你更喜欢安静,也很好。我只是想让你知道,有人在看着你,不是因为你不同,而是因为你就是你。”
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,记录下的不仅是白泽的外貌,还有这一刻空气中的某种东西,温柔而脆弱。
一个小时后,青瓷放下画笔。白泽立刻跳起来,走到画板前。
画中的他微微侧头,目光望向画外,嘴角有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。最让白泽惊讶的是眼睛——青瓷捕捉到了他眼中少有的沉静时刻,那种不常示人的内省。
“这是我吗?”白泽轻声问。
“我看到的你。”青瓷回答。
白泽转头看着青瓷,目光认真:“谢谢。这比我以为的要...深刻。”
青瓷感到脸颊发热,开始收拾画具。白泽也回到座位,拿起自己的速写本。
“现在换我了。”他说,翻开新的一页,“准备好了吗?”
青瓷点点头,在白泽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。他不太习惯成为被观察的对象,手指紧张地交握着放在膝盖上。
“放松,”白泽说,铅笔在纸上飞快移动,“想象你在看雨,或者云。你发呆的时候就是那样的。”
青瓷试着照做,目光飘向窗外。城市的轮廓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微光,云缓慢移动,时间似乎变得粘稠。
他几乎能听到铅笔摩擦纸面的声音,节奏稳定而专注。这种感觉很奇怪,被另一个人如此认真地注视,却又意外地不令人讨厌。
“可以说话吗?”白泽问。
“嗯。”
“你喜欢什么颜色?”
青瓷想了想:“蓝色。各种蓝色。”
“最喜欢的蓝色是?”
“冬天的天空,那种冷冽的淡蓝。”
铅笔声继续。“最喜欢的季节?”
“秋天。叶子变色的时候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变化是渐进的,安静的,就像...时间本身。”
白泽笑了:“很诗意的回答。到我了。我最喜欢绿色,特别是刚发芽的嫩绿。最喜欢的季节是春天,因为一切都重新开始。”
青瓷微微转头看他,但白泽做了个手势:“保持姿势。我们可以这样聊天。”
“你为什么会参加这么多活动?”青瓷问。
“因为有趣啊。也因为...”白泽停顿了一下,“如果我停下来,就会想太多。保持忙碌让我不用面对一些事情。”
“比如?”
“比如我父母离婚的事,比如我总觉得自己需要证明什么。”白泽的语气轻松,但青瓷听出了一丝沉重。
这是第一次白泽提到自己的烦恼。青瓷一直以为他是那种无忧无虑的人。
“对不起,我不该问。”青瓷低声说。
“没关系。我们是朋友,对吧?”白泽说,铅笔在纸上划过一道长线,“朋友就是可以分享这些事情的人。”
朋友。青瓷在心里重复这个词。他从未真正有过朋友,不知道朋友之间应该谈论什么,分享什么。
“你想看看我画到哪里了吗?”白泽问。
青瓷点头。白泽把速写本转过来。画中的青瓷望向窗外,侧脸线条柔和,眼神遥远,整个人沉浸在一种静谧的氛围中。最让青瓷惊讶的是,白泽捕捉到了他眼角一丝几不可见的忧郁,那是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。
“这是我吗?”青瓷问,和白泽之前的问题一样。
“我看到的你。”白泽回答,微笑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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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周后,美术社活动室。
社长正在查看各组的进度。轮到白泽和青瓷时,他们展示了两幅完成的画作。
“哇,”社长凑近仔细看,“这两幅...它们之间真的有对话。”
她指给其他社员看:“看,白泽画中的青瓷望向画外,眼神柔和但疏离。而青瓷画中的白泽虽然也望向画外,但眼神直接,邀请观者进入。两幅画放在一起,就像一种沉默的交流。”
青瓷这才意识到这一点。他画白泽时,确实想要捕捉那种邀请的姿态。而白泽画他时,似乎理解了他需要保持的距离感。
“最重要的是,”社长继续说,“你们都捕捉到了对方身上不那么明显的一面。这真的很符合‘对话’的主题。”
活动结束后,白泽和青瓷一起离开学校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两个白色的头发的轮廓在金色光线中几乎融为一体。
“下周末艺术节就开始了,”白泽说,“我们的画会并排展出。”
“嗯。”青瓷背着画板,脚步轻快了些。
“之后你想做什么?”白泽问,“美术社会有新的项目,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做点别的。我知道一家很棒的咖啡馆,墙上挂满了本地艺术家的作品。”
青瓷想了想:“我想继续画画你。不同的你。”
白泽笑了:“那我得准备更多姿势了。思考的白泽,大笑的白泽,睡着的白泽...”
“真实的你就好。”青瓷说,声音轻柔但肯定。
白泽停下脚步,绿青色的眼睛在夕阳下闪闪发亮:“你知道吗,青瓷,你比一个月前开朗多了。”
青瓷意识到这是真的。他开始期待上学,期待午休时间,期待和白泽在美术教室或图书馆顶楼的时光。世界依然明亮喧嚣,但他不再觉得需要躲藏。
“因为有人教我如何活在人群里。”他说。
白泽摇摇头:“不,你一直在那里,只是现在愿意让一些人靠近了。”
他们继续走着,肩并肩,白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。青瓷想,也许白泽是对的。也许他不需变成另一个人,只需学会以自己的方式存在。
而在这个过程中,有一个人愿意陪着他,看他慢慢舒展,像一朵花在合适的季节开放。
远处钟楼传来整点报时的声音,一群鸽子飞过天空。青瓷抬头看着,突然很想画下这一刻——不是独自一人,而是身旁有人分享的天空。
“白泽,”他第一次主动开口,“明天午休,我们可以去画那些鸽子吗?”
白泽转头看他,笑容像阳光一样明亮:“当然。带上素描本,我可能还会带些面包屑,贿赂它们当模特。”
青瓷微笑起来,这一次,笑意留在了眼角眉梢。
两个白色的身影在街道上渐行渐远,夕阳将他们包裹在温暖的光里。光谱的两端终于找到了彼此,而他们的故事,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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