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色光谱的两端(1)

美术教室的阳光总是特别好。

青瓷抬起手腕，用画笔末端轻轻抵着下巴，目光落在空白的画纸上。窗外梧桐叶的影子在纸面摇晃，像某种无法捕捉的思绪。他喜欢这里的安静，午休时间的美术教室只有他一个人，连同那些蒙尘的石膏像和颜料罐。

“喂，那边那位！”

声音清脆得像玻璃弹珠落在大理石地面上。青瓷手一抖，画笔在画纸上留下一道不协调的淡蓝。

美术教室门口站着一个人。或者说，一道光。

来人同样有着罕见的白发，却不是青瓷那种近乎透明的银白，而是带着暖意的象牙白。他靠在门框上，歪着头看过来，绿青色的眼睛像两潭深不可测的湖水，在阳光下泛着微光。

“美术社不是已经取消午间活动了吗？”他问，声音带着某种跳跃的节奏。

青瓷垂下眼睛，低声回答：“老师允许我一个人在这里。”

“哦——”白发少年拖着长音走进来，帆布鞋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，“你就是那个转学生，青瓷对吧？我是白泽，高二三班，在你隔壁。”

青瓷轻轻点头，没有接话。他的手指收紧了一些，指节微微泛白。白泽这个名字他听说过——学生会副会长，校园辩论赛冠军，好像还会弹吉他。一个像太阳一样的人。

“你在画什么？”白泽已经走到他身边，好奇地凑近画板。

太近了。青瓷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气，混合着某种青草般的清新气息。

“没什么。”青瓷下意识侧身，想要遮住画纸上的凌乱线条。

但白泽已经看到了。画纸上是一片模糊的蓝色，几笔勾勒出一个坐在窗边的侧影，连五官都没有，却莫名让人觉得孤寂。

“这是谁？”白泽问。

青瓷摇头：“不知道。只是随便画的。”

这是实话。青瓷常常画一些不存在的人，他们出现在他的梦里，或是想象的边缘，从不回头，也不说话。

白泽盯着画看了几秒，突然笑起来：“看起来挺寂寞的。要不要画点别的？”

青瓷还没来得及拒绝，白泽已经自顾自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，摆出一个夸张的思考者姿势。

“画我怎么样？保证比你画的那个影子生动。”

午后的阳光落在他白色的睫毛上，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。青瓷看着那双绿青色的眼睛，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某种他难以理解的热忱。

“我画得很慢。”青瓷最终说，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。

“我有的是时间。”白泽调整了一下姿势，眼神却一直停留在青瓷脸上。

画笔重新落在纸上。青瓷起初有些紧张，线条生硬而不确定。但渐渐地，他的手稳了下来。白泽的脸型，鼻梁的弧度，微微上扬的嘴角，还有那双眼睛——青瓷从没认真观察过任何人的眼睛，但此刻他发现自己难以移开视线。

“你知道吗，”白泽突然开口，没有破坏姿势，“你是我在学校见到的第一个和我一样头发颜色的人。”

青瓷笔尖顿了顿。

“他们说你是白化症。”白泽继续说，语气里没有怜悯，只有单纯的好奇，“但我不是。我生来就这样，我妈妈也是。小时候总被当成外国人，实际上我们家往上数八代都是本地人。”

青瓷没有回应。关于头发的议论他听得太多，早已学会不放在心上。

“你的眼睛是蓝色的。”白泽又说，“像冬天的天空。很漂亮。”

画笔在纸上轻轻滑了一下。青瓷感到耳根发烫。

“你的眼睛也很特别。”他最终低声说，几乎希望对方听不见。

但白泽听见了，并且笑得更灿烂了。

四十五分钟后，青瓷放下了画笔。画纸上的白泽栩栩如生，连那种随时要打破静止的活力感都被捕捉到了几分。

白泽跳起来，凑到画板前，发出一声夸张的赞叹：“哇，这真的是我吗？我有这么帅？”

青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。很小幅度的，但被白泽捕捉到了。

“你笑了！”白泽像发现了新大陆，“青瓷同学原来会笑啊。”

青瓷迅速收起笑容，开始收拾画笔。

“这幅画可以送给我吗？”白泽问，手指轻轻碰了碰画纸边缘，“我可以把它贴在我房间墙上，向我妈证明我在学校很受欢迎。”

这请求太突然，青瓷犹豫了。他的画从不送人，甚至很少给人看。

“作为交换，”白泽从书包里翻出一本速写本，“你可以看看我的画。虽然比不上你的，但我画得也不差。”

青瓷接过那本厚厚的速写本，翻开第一页，愣住了。

速写本里全是校园的速写——打篮球的同学，图书馆里打瞌睡的女生，食堂阿姨盛饭的动作，操场边晒太阳的猫。每一张都充满动感和生活气息，和白泽本人一样，热热闹闹地挤满了纸页。

但更让青瓷惊讶的是，他在里面看到了自己。

不是正脸，而是背影或侧影：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书，在走廊尽头望着窗外，一个人坐在食堂角落吃饭。日期从一个月前开始，正是青瓷转学来的时间。

“你画了我？”青瓷抬起头，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困惑。

白泽挠了挠后脑勺，难得显出一丝局促：“啊，被发现了。其实从你转学来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你了。毕竟我们这样的发色，全校就两个人嘛。而且你总是独来独往，像个迷路的天使。”

青瓷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一个月来，他以为自己像一个幽灵般穿梭在校园里，无人注意，也无需被注意。

“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话？”他问。

白泽耸耸肩：“我怕吓到你。你看上去像是那种一受惊就会消失的类型。”

青瓷低下头，重新翻看那些速写。白泽笔下的他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孤寂，反而有种静谧的美感，像一首未完的诗。

“为什么画我？”他再次问，声音更轻了。

白泽沉默了一会儿，绿青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：“因为我觉得你很美。像月光一样。而我大概是那种看到美丽事物就想记录下来的人。”

教室里的光线开始偏移，阳光从画纸移到墙上，然后慢慢爬上石膏像的轮廓。青瓷感到某种东西在胸腔里松动，像冰层下的水流开始涌动。

“画你可以送给你。”他终于说，声音比之前坚定了一些，“但作为交换，你得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
“什么事？”

“教我像你一样。”青瓷说，蓝色的眼睛对上绿青色的，“像你一样和人交谈，一样参与，一样...活在人群里。”

白泽愣了愣，随后笑容像花朵一样在脸上绽放：“成交。不过青瓷同学，你确定吗？我可是很吵的，而且朋友很多，活动也多。你要是跟着我，可能会很累。”

青瓷点点头，第一次主动迎上对方的目光：“我想试试。”

白泽伸出手，掌心向上：“那从明天开始？午休时间我来找你，带你认识一些人，去一些地方。先从美术社开始怎么样？其实我对画画也挺感兴趣的，只是之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加入。”

青瓷犹豫了一下，然后将自己的手放在白泽的手上。白泽的手温暖而干燥，充满力量。

“美术社欢迎你。”青瓷说，这一次，他的微笑停留得久了一些。

窗外传来远处操场上的喧哗声，混合着蝉鸣和风声。青瓷看着两人交握的手，又看看白泽眼中映出的自己，突然觉得这个他一度觉得太过明亮的世界，也许可以容得下一抹安静的蓝色。

“对了，”白泽想起什么似的，从书包里掏出一盒草莓牛奶，插上吸管递给青瓷，“作为我们友谊开始的见证？”

青瓷接过牛奶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。他小心地吸了一口，甜味在舌尖化开。

“谢谢。”他说。

白泽满意地笑了，重新坐回椅子上：“那继续画？我想看看你笔下的我完整的样子。”

青瓷点点头，重新拿起画笔。这一次，他的手更稳了，目光在白泽和画纸间移动，捕捉着那些他之前忽略的细节——眼角细小的笑纹，头发被风吹动的弧度，嘴角上扬时脸颊微微凹陷的部分。

美术教室的光线继续变化，将两个白发的少年包裹在温暖的色调里。青瓷忽然意识到，或许他们不是光谱的两端，而是同一颜色的不同折射——一个反射所有的光，一个吸收所有的静，但本质上是同一种白。

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，像春天破冰的声音。青瓷想，也许他可以试着画一幅双人像，画两个白发少年坐在洒满阳光的美术教室里，一个在笑，一个在学习如何微笑。

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某个角落轻轻颤动了一下，像花朵第一次尝试开放。

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片，悄无声息地，没有人注意到。但青瓷注意到了，并且决定，或许明天可以试着画下那片叶子的形状。

如果白泽愿意做他的模特的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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