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曜的怀抱很紧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恐慌和孤注一掷的决绝。林昭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剧烈起伏，和那隔着薄薄睡衣传来的、同样失控的心跳。
他们谁都没有说话，仿佛一开口，就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。窗外的月光流淌进来，将两人紧紧相拥的影子拉长，投在那面破碎的镜子上，裂痕纵横，却再也无法将他们分开。
许久，林曜才缓缓松开手臂，退后一步。他避开林昭的目光，低头收拾着桌上的玻璃碴子，动作有些笨拙。
“很晚了，快去睡吧。”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，却努力维持着平静。
林昭看着他泛红的耳尖，和那故作镇定的侧脸，忽然上前一步，夺过他手里的碎玻璃片，扔进垃圾桶。
“我帮你。”他简短地说，蹲下身，开始捡拾地板上的碎片。
林曜看着他低垂的头，和那认真专注的神情，喉结动了动，最终什么也没说，只是默默地陪他一起。
很快，地上的玻璃碴子被清理干净。林昭站起身，却没有立刻离开。他的目光落在书桌一角，那里压着一本陈旧的笔记本，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。
“哥，这是什么？”他好奇地伸手去拿。
“别动！”林曜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一丝慌乱。
但已经晚了。林昭已经抽出了那本笔记本。它很薄，封面是那种最普通的作文本，蓝格子的纸张，边角卷曲，显然有些年头了。
林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他伸手想去抢，却又硬生生地停在半空，手指微微颤抖。
林昭察觉到了他的异样，低头看向手里的笔记本。封面上，用钢笔写着一行清秀的字迹——“林曜的日记”。
他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从未想过，那个总是将情绪藏得滴水不漏的林曜，竟然会写日记。
“哥，我……”他拿着笔记本，有些不知所措。
林曜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他伸手，不是去拿日记本，而是轻轻翻开了第一页。
没有日期，也没有称呼，只有一行字，力透纸背，带着一种绝望的颤抖：
“妈妈走了，爸爸不要我了。这个世界，只剩下我一个人。”
林昭的心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，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。他猛地合上日记本，像是被烫到一样，把它塞回林曜手里。
“哥，对不起，我不知道……”他结结巴巴地说，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。
林曜抱着日记本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他看着林昭，目光里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：“你想看吗？里面……都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。”
林昭摇头，又赶紧点头，最后只是固执地看着他，眼神里满是心疼和担忧。
林曜看着他，忽然觉得，或许说出来，会好受一些。
“我妈……是个很温柔的人。”他缓缓开口，声音轻得像梦呓，“她喜欢弹钢琴，会给我做最好吃的红烧肉。我爸……他以前不是这样的。他喝醉了酒，就会打我妈，也打我。”
他的目光飘向窗外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恐惧和血腥味的童年。
“那天晚上，他又喝醉了。他摔东西，骂人，还……还用花瓶砸我妈。我挡在她前面，花瓶砸在我的手腕上，玻璃碴子扎进去，疼得我差点晕过去。”
林昭下意识地看向林曜的手腕，那道疤痕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我妈抱着我哭，她说，曜曜，我们走，我们离开这里。”林曜的声音开始颤抖，“我们连夜收拾了东西，准备坐早上的第一班车走。可是……可是路上……”
他的声音哽咽了，说不下去。
林昭走上前，轻轻抱住他，像他刚才抱住自己那样。
“哥，别说了。”他把脸埋在林曜的肩窝，声音闷闷的，“我都知道了，我都明白。”
林曜的身体僵了一下，随即缓缓抬起手，回抱住他。温热的液体，终于忍不住，顺着他的脸颊滑落，滴在林昭的肩头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
“林昭，”他喃喃地说，“我好怕……我怕我会变成像他一样的人。我怕我会伤害你，怕你会像妈妈一样，离开我……”
“我不会！”林昭打断他，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，“我不会离开你！林曜，你不是他！你永远不会是！”
他捧起林曜的脸，强迫他看着自己。他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，像两颗璀璨的星辰。
“哥，看着我。”他说，“你有我，你还有爸，你不是一个人。我会一直陪着你，永远都不离开。”
林曜看着他，看着他眼里的自己，那个脆弱的、不堪的、被他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自己。他忽然觉得，心里某个一直空着的地方，被填满了。
那一夜，他们没有再提那本日记，也没有再提那场破碎的镜子。林昭没有回自己的房间，而是和林曜一起，躺在那张不大的床上，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。
黑暗中，林曜能清晰地听到林昭均匀的呼吸声。他侧过头，借着月光，看着林昭的睡颜，看着他微微上扬的嘴角，心里第一次，有了一种叫做“安心”的感觉。
他缓缓伸出手，在空中停顿了片刻，最终还是轻轻地，落在了林昭的手上。
林昭的手动了动，反过来，握住了他的手。
林曜的身体一僵，随即放松下来。他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，感受着那份真实的、不容错辨的触感，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。
窗外，月光依旧，静谧无声。
而他们的心，早已在无声的告白中，紧紧相连。
第二天清晨，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，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。林曜醒来时，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，但还残留着林昭的体温。
他坐起身，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，和一张字条。
字条上是林昭龙飞凤舞的字迹：“哥，我去买早餐了，你再睡会儿。”
林曜拿起字条，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熟悉的笔迹，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扩大。
他起身下床，走到书桌前。那本日记本还静静地躺在那里。他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打开了它。
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，那里夹着一封信，信封已经有些泛黄，收信人的名字，是“林昭”。
林曜的手指微微颤抖。这是他很多年前写给“弟弟”的信，那时林昭刚被爸爸带回家，他满心排斥，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突然闯入他世界的少年。他把所有的困惑、不安和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，都写在了这封信里。
但他最终没有寄出。
因为他不知道，该如何面对一个“弟弟”。
林曜深吸一口气，抽出那封信，缓缓打开。
信纸上的字迹，比日记里还要青涩，却依旧能看出是他写的。
“你好，林昭。
我不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，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收养你。我只知道，从今天起，我多了一个弟弟。
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做好一个哥哥。我甚至不知道，我该不该对你好。
我害怕，害怕你会像他一样，讨厌我，打我。我也害怕，害怕你会看穿我的不堪，然后……离开我。
但是，林昭，如果你真的成为了我的弟弟，我会试着去保护你。我会把我所有的温柔，都给你。
——林曜”
林曜读完信，眼眶有些发热。他将信纸小心地折好，重新放回信封里。
他走到窗边，推开窗户。清晨的风吹进来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。他看见林昭正从小区门口跑进来，手里提着两个早餐袋，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。
林昭正仰着头，手里还拎着温热的早餐袋，脖子都有些仰酸了，才看见林曜终于有了动作。看见他，林昭笑着朝他挥手，大声喊道：“哥！早餐买回来啦！”
林曜也笑了。他扬了扬手里的信封，朝楼下的少年挥了挥。
林昭歪着头，似乎在问：“那是什么？”
林曜没有回答。他只是将信封凑到唇边，轻轻吻了一下，然后，当着林昭的面，将它缓缓撕开，撕成一小片，一小片。
纸片像雪花一样，从窗口飘落，被风吹散，消失在清晨的阳光里。
他原本只是好奇地笑着，想喊一句“哥，你手里拿的啥宝贝啊”，可话到嘴边，却像被那清晨的风冻住了一样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他看见林曜笑了。不是那种敷衍的、浅淡的微笑，而是从眼底漫上来的，带着点释然和温柔的笑意。那笑意，像一汪春水，瞬间化开了林曜眉宇间长久以来的阴霾。
然后，他看见林曜扬了扬手里的信封。那是一个很旧的信封了，边角都有些卷曲泛黄，在阳光下显得很轻，却又好像承载了千斤的重量。
林昭的心，没来由地狂跳起来。他预感到那里面装着什么，是林曜的秘密，是他一直想窥探却又不敢触碰的，关于过去的碎片。
他刚想再问一次，却见林曜将信封凑到了唇边。
那一刻，时间仿佛静止了。林昭甚至能看清林曜纤长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的阴影，和他嘴唇轻轻印在信封上的那个无声的吻。那个动作虔诚得像在告别一位故人，又温柔得像在安抚一个挚爱。
林昭的呼吸停滞了。
紧接着，他看见林曜的手指动了。那双写得一手好字、也曾在深夜为他一遍遍讲解习题的手，缓缓地、却无比坚定地，将那封信撕开了。一下，又一下。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，每一声都像踩在林昭的心上。
他看着那些纸片像白色的蝴蝶，从高高的窗口飘落，打着旋，被风卷着，散落在楼下绿油油的草坪上。
林昭就那么仰着头，保持着那个姿势，一动不动。拎着早餐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，温热的早餐袋贴着他的腿，传来一阵阵暖意，可他整个人却像被冻住了。
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飘散的纸片，大脑一片空白。他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，是痛苦的控诉，还是无声的告别？但他知道，林曜正在将他的一部分过去，亲手埋葬。
直到林曜的身影从窗口消失，林昭才猛地回过神来。他手忙脚乱地推开单元门，冲上楼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。
他推开家门时，林曜正站在玄关处，手里拿着那杯给他留的温水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“哥……”林昭喘着气，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。他想问，那是什么？为什么要撕了它？可话到嘴边，却变成了，“早餐……买了你爱吃的豆浆和油条。”
他举起手里的早餐袋，像个等待大人夸奖的孩子。
林曜接过早餐袋，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心，带着一种安抚的温度。
“谢谢。”林曜说，声音很轻，却异常清晰。
林昭看着他，看着他眼睛里自己的倒影，那么清晰，那么真实。他忽然觉得，那些飘散的纸片，那些被埋葬的过去，都不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，林曜在这里。他没有消失，也没有离开。
他走上前，一把抱住林曜，将脸埋在他的颈窝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是阳光的味道，是干净的皂角香，是他熟悉了十几年的，林曜的味道。
“哥，”他闷闷地说，声音里带着一丝鼻音，“以后……不许再这样了。”
“嗯？”林曜任由他抱着，轻轻拍着他的背。
“不许再把我推开，不许再一个人扛着，不许再……”林昭的声音哽咽了，“不许再让我找不到你。”
林曜的身体僵了一下，随即抱紧了他。他把下巴抵在林昭的头顶，轻声说：“好，不推开了。以后……我们一起扛。”
阳光从窗外照进来，将两个相拥的身影，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。早餐袋被遗忘在玄关的地上，豆浆的香气，混合着油条的酥香，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来。
林昭闭着眼睛，感受着怀里真实的温度，和那份失而复得的安心。他知道，有些东西，已经永远地改变了。
而有些东西，比如他怀里这个人，比如这份沉甸甸的、不容错辨的爱，会永远地，留在他身边。
有些话，不必再说。
有些人，不必再等。
因为，他已经在他身边。
而他的温柔，也早已，尽数给了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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