涂山老夫人的寿宴,设在涂山府最大的庭院中。正值春日,满院海棠开得如云似雪,宴席就设在花树下,风一过,花瓣簌簌而落,落在宾客的发间衣上,倒是风雅。
中原几大氏族几乎全数到场,连轩辕王都派人送来了贺礼,算是给足了涂山氏面子。
小夭和阿璃到得早,被安排在女眷那一席。阿璃紧挨着禹司凤坐,两人低声说着什么,阿璃笑得眉眼弯弯,司凤虽然还是那副清冷模样,可看向阿璃的眼神却温柔得藏不住。
阿念和蓐收坐在一起,她正缠着蓐收给她剥葡萄,蓐收一边剥一边小声嘱咐她少吃点甜的,阿念噘嘴抗议,两人你来我往,倒像是寻常小夫妻。
馨月坐在玱玹身边,一身华服,妆容精致,尽显神农氏大小姐的气派。玱玹则端着酒杯,与赤水丰隆低声交谈着什么,偶尔抬眼扫过全场,目光深沉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防风邶来得最晚,一袭深蓝长衫,懒懒散散地晃进来,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,自顾自斟酒,一副“谁都别来烦我”的样子。
寿宴开始,宾主尽欢。
酒过三巡,涂山老夫人说了些场面话,众人纷纷举杯恭贺。气氛正热闹时,坐在涂山璟身边的防风意映忽然脸色一白,捂住嘴,干呕了两声。
“意映,怎么了?”涂山老夫人关切地问。
“没、没事……”防风意映勉强笑了笑,“可能是这几日没休息好,胃有些不舒服。”
她说着,又忍不住干呕起来,这次更厉害了,连眼泪都呛了出来。
席间一时安静。
涂山璟皱着眉递了杯水给她,却见她脸色苍白,额头冒汗,不像是装出来的。
“要不……请个医师来看看?”有人说。
涂山老夫人点点头:“正好,小夭王姬精通医术,不如劳烦王姬给意映看看?”
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小夭。
小夭正在和防风邶隔着人群无声对视——他冲她举了举酒杯,她翻了个白眼——听到自己的名字,愣了一下,随即起身:“好。”
她走到防风意映身边,伸手搭上她的脉搏。
片刻后,小夭的眉头微微皱起。
“如何?”涂山老夫人问。
小夭收回手,抬眼看向防风意映,又看了看涂山璟,语气平静:“恭喜老夫人,恭喜璟公子,防风小姐……是喜脉。”
“什么?!”
席间一片哗然。
涂山璟手中的酒杯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他猛地站起身,脸色瞬间苍白如纸:“这……这怎么可能?!”
防风意映也像是惊呆了,捂着小腹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:“我……我真的……”
“喜脉?”涂山老夫人先是一愣,随即大喜,“意映,这是真的吗?!”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防风意映哭得更凶了,她看向涂山璟,眼神凄楚,“璟,我们才……才那一晚,怎么会……”
这话一出,席间的议论声更大了。
那一晚?哪一晚?众人纷纷想起前些日子涂山璟在防风府过夜的传闻,再看眼前这情景,顿时明白了七八分。
玱玹的嘴角微微勾起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。他原本还担心涂山璟会是小夭的一个选择,如今看来,这个麻烦可以排除了。
赤水丰隆也有些惊讶,但很快恢复了平静,只是端起酒杯,默默喝了一口。
蓐收和阿念对视一眼,阿念撇撇嘴,小声说:“真没意思。”
禹司凤和阿璃倒是对此没什么反应,两人低声交谈着什么,仿佛眼前这出戏与他们无关。
最有趣的是防风邶。
他坐在角落里,听完小夭的话,又看了看自家妹妹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,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——虽然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,可小夭还是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笑意。
那笑意里,有几分了然,几分讥讽,还有几分“果然如此”的意味。
小夭心里明镜似的。神族怀孕本就不易,更别说才一夜就怀上,还这么快就能把出喜脉——防风意映这手段,未免太急了些。
可那又如何?涂山璟与她无关,防风意映更与她无关。她只是如实说出了脉象,至于背后的真相,她没兴趣深究。
“璟公子若是不信,可以再请其他医师看看。”小夭淡淡道,转身就要回座位。
“小夭……”涂山璟忽然唤她,声音沙哑。
小夭回头,平静地看着他:“恭喜璟公子要当父亲了。”
她说完,便走回座位,重新坐下,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与她毫无关系。
涂山璟看着她平静的脸,心里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。
她不在乎。
她真的,一点都不在乎。
防风意映还在哭,涂山老夫人却已经笑得合不拢嘴,连声吩咐人准备安胎的补品,又拉着防风意映的手说了一大堆体己话。
宴席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。恭贺声此起彼伏,可每个人心里都在盘算着什么。
涂山璟像个木偶一样站着,耳边嗡嗡作响,什么都听不清。
他看着小夭,看着她身边的防风邶,看着满院的宾客,忽然觉得这一切都那么可笑。
一晚上?
喜脉?
骗谁呢?
可他不能说破。不能说破祖母可能在汤里下了药,不能说破防风意映可能做了手脚,不能说破这一切可能都是算计。
因为他姓涂山,因为他是未来的家主,因为他身上压着整个家族的期望和责任。
所以他只能认。
认下这桩荒唐的婚事,认下这个突如其来的“孩子”,认下这被人摆布的一生。
“恭喜璟公子。”防风邶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,举了举酒杯,声音不大,却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,“家妹就拜托你了。”
他说这话时,脸上挂着笑,可那双眼睛里,却是一片冰冷的讥诮。
涂山璟看着他的眼睛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防风邶知道。
他什么都知道。
可他什么都不会说。
就像这满院的宾客,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,可每个人都笑着,说着恭贺的话,扮演着该扮演的角色。
这就是世家大族的游戏规则。
虚伪,却牢固。
涂山璟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脸上已经挂上了得体的微笑。
他端起新斟满的酒杯,对着满院宾客,一饮而尽。
“多谢诸位。”
声音平稳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海棠花还在落,纷纷扬扬,像一场粉色的雪。
落在他的肩上,落在他的发间,落在他紧紧握着酒杯、指节发白的手上。
美得像一场梦。
也冷得像一场噩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