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:
腊月的尾巴,一场大雪封了轵邑城三日。雪停那夜,小夭提着一坛从轩辕宫窖里偷来的百年陈酿,翻进了防风邶在城西的小院。
院里的红梅开得正盛,雪压在枝头,月光一照,像是碎玉堆砌的梦境。
防风邶正坐在梅树下自斟自饮,看见她翻墙进来也不惊讶,只挑眉道:“王姬如今连门都不会走了?”
“走门多没意思。”小夭拍了拍身上的雪,抱着酒坛在他对面坐下,“尝尝这个,我从外祖父酒窖里顺的,据说是当年神农氏进贡的‘醉千年’。”
她拍开泥封,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,带着梅子与桂花的甜香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苦味。
防风邶接过她倒的酒,浅尝一口,眼神微动:“好酒。”
“那当然。”小夭得意地笑,自己也倒了一大碗,仰头灌下。酒液滚烫地滑过喉咙,她满足地眯起眼,“这鬼天气,就该喝烈酒。”
两人就这样对坐着,一碗接一碗地喝。起初还说些不着边际的话——轵邑城最近的趣闻,哪家铺子的弓箭最好,轩辕山里的雪狐毛色如何——后来话渐渐少了,只剩下倒酒、碰碗、饮尽的声音。
小夭酒量其实不错,但今夜不知怎的,醉得特别快。也许是这酒太烈,也许是这月色太温柔,也许是……眼前这个人,卸下了所有伪装,眼中没有防风邶的轻佻,也没有相柳的冷冽,只有一片她看不透的深海。
“防风邶。”她忽然唤他。
“嗯?”
“你是相柳的时候……有没有想过,如果我不是轩辕王的外孙女,你不是辰荣的将军,我们会怎么样?”
防风邶握着酒碗的手顿了顿,月色在他指节上投下淡淡的影。他仰头饮尽碗中酒,才淡淡道:“没有如果。”
“可我常想。”小夭支着下巴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,“我想如果我们都是普通人,也许能在某个小镇开家医馆,你抓药,我坐诊。晚上关了门,就坐在院子里喝酒,看星星……”
她说着说着,声音渐低,像是梦呓。
防风邶看着她微醺的脸,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耳根,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未化的雪花。她今晚穿了件鹅黄色的袄子,领口一圈白狐毛,衬得她像个偷跑出来玩的富家小姐,而不是那个经历过无数生死、肩上扛着家国重担的王姬。
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在极北之地的冰原上,他也是这样看着漫天风雪,想着如果自己不是九命相柳,如果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妖,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活法。
但命运从不给人如果。
“你醉了。”他说,声音比平时柔和些。
“我没醉。”小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走到他面前,弯下腰看他,“防风邶,你知不知道……你每次叫我‘王姬’的时候,我特别难受。”
她的气息带着酒香,拂在他脸上。
防风邶身体微僵,却没有后退,只是抬眼看她:“那该叫你什么?小夭?还是……玟小六?”
听到“玟小六”三个字,小夭眼睛一酸。那是她最自由的日子,清水镇的玟小六,没有王姬的身份,没有家国的负累,只是个想活下去的小医师。
而相柳,是那时候唯一看穿她伪装,却从未拆穿的人。
“叫我小夭。”她轻声说,“只有你会叫我小夭的时候,我才觉得……我还是我。”
月光下,她的眼睛蒙着一层水汽,像是月下的湖,清澈又深邃。
防风邶的心跳,漏了一拍。
小夭忽然伸出双手,环住了他的脖子。
这个动作来得猝不及防,防风邶整个人都僵住了。她温软的身体靠过来,带着酒香和体温,像是寒冬里突然撞进怀里的暖阳。
“小夭。”他声音有些发紧,“放开。”
“不放。”她抱得更紧,脸埋在他颈窝,声音闷闷的,“相柳,我好累啊……装成高辛王姬好累,应付那些世家公子好累,看着阿璃幸福我却只能远远望着好累……”
她的眼泪滑下来,滚烫地落在他皮肤上。
防风邶的手抬起来,悬在半空,许久,终究没有推开她,而是轻轻落在她背上。动作生疏又克制,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贵的东西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低声说,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,“我都知道。”
“你不知道。”小夭摇头,发丝蹭着他的下巴,“你不知道我每次见你扮成防风邶,心里有多难受。你明明应该是自由的,应该在海上,在月下,而不是在这里,戴着面具,和那些虚伪的人周旋……”
她抬起头,泪眼朦胧地看着他:“相柳,我们逃吧。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,好不好?”
月光照在她脸上,泪痕闪闪发亮。她的眼神那么认真,那么恳切,像是真的相信,只要他点头,他们就能抛下一切,远走高飞。
防风邶看着她,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,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有那么一瞬间,他几乎要点头了。
可他终究是相柳,是辰荣残军的将军,是肩上扛着万千将士性命的人。
“小夭。”他轻轻推开她,动作坚决,手却在微微颤抖,“你醉了,我送你回去。”
“我没醉!”小夭又扑上来,这次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,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,“相柳,你看着我,看着我的眼睛——你敢说,你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心吗?”
她的眼睛那么亮,像是要把他的灵魂都看穿。
防风邶避无可避。
有。怎么会没有。
从清水镇那个不怕死的小医师,到如今这个会哭会笑会耍赖的王姬,她一点一点,在他冰封了百年的心里,凿开了一道裂缝。
可正是因为有,才更不能。
“小夭。”他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中只剩下冷静的克制,“我是相柳,你是轩辕王姬。我们之间,隔着辰荣将士的尸骨,隔着神农山的血债。有些线,跨过去,就是万劫不复。”
“我不怕!”小夭仰着脸,像是要把所有的勇气都掏出来,“相柳,我不怕万劫不复,我只怕……只怕你连试都不肯试。”
她踮起脚尖,吻了上来。
很轻的一个吻,带着酒气和泪水,笨拙又决绝地落在他唇上。
防风邶的脑中一片空白。
所有理智,所有克制,所有算计,在这一刻轰然倒塌。他能感觉到她温软的唇,颤抖的睫毛,还有紧紧抓着他衣襟的手——那么用力,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每一下都震得耳膜发痛。
他应该推开她的。
可他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抬起,扣住了她的后颈,将这个吻加深。
月光,梅影,雪色,在这一刻都模糊成背景。世界只剩下她温软的身体,清甜的酒香,和唇齿间那份绝望的温柔。
这个吻不长,却像是耗尽了一生的力气。
分开时,两人都在微微喘息。小夭的眼睛更亮了,像是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。
“相柳……”她轻声唤他,声音里带着希冀。
防风邶看着她眼中的光,心脏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。
他不能。
他不能给她希望,不能让她陷得更深。因为终有一天,他们会站在对立的两端,他手中的箭,或许会指向她的亲人。
到那时,今日的每一分温柔,都会变成穿心的毒药。
防风邶抬起手,指尖凝聚起淡蓝色的灵光。
小夭怔怔地看着他,还没反应过来,那点灵光已经没入她的眉心。
“睡吧。”他轻声说,声音里有她从未听过的温柔,“醒来后,你会忘记今夜的一切。”
小夭的眼神渐渐涣散,身体软软地倒下去。防风邶接住她,将她打横抱起。
她的头靠在他胸前,呼吸均匀,像是真的只是醉了睡着了。
他抱着她走进屋里,轻轻放在床榻上,盖好被子。月光从窗外照进来,落在她脸上,宁静而美好。
防风邶在床边坐下,伸手抚过她的眉心——那里还残留着法术的微光。
“对不起。”他低声说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有些路,我一个人走就够了。”
他俯身,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。
很轻,很克制,带着诀别的意味。
做完这一切,他起身离开。走到门口时,又回头看了一眼——小夭在睡梦中翻了个身,嘟囔了一句什么,眼角还挂着一滴未干的泪。
防风邶的手指蜷了蜷,终究没有回头。
他走出院子,关上门,靠在门外冰冷的墙壁上,缓缓滑坐在地上。
雪又开始下了,细细碎碎的,落在他的头发、肩膀、睫毛上。
他闭上眼,脑海中却全是她吻上来时的样子——那么勇敢,那么不顾一切。
心脏还在钝钝地疼。
原来动心是这种感觉。
原来克制是这么难。
原来……有些相遇,从一开始就是错的。
雪越下越大,渐渐覆盖了他的身影。天地间一片素白,像是要把所有不该有的痕迹,都掩埋干净。
而屋内,小夭在睡梦中皱了皱眉,像是梦到了什么,却又在下一秒舒展开来,沉沉睡去。
那坛“醉千年”还放在梅树下,酒香混着梅香,在雪夜里幽幽飘散。
仿佛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仿佛那个吻,那个拥抱,那滴眼泪,都只是一场醉后的幻梦。
可有些东西,即便抹去了记忆,也还在心里留下了痕迹。
就像雪化了,春天总会来。
就像酒醒了,醉意却还留在骨子里。
长夜未尽,雪落无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