轩辕历二百一十七年冬,轵邑城迎来了百年来最盛大的一场婚礼。
高辛二王姬玥璃与医师禹司凤的婚典,定在了腊月二十三日,恰逢小年。轩辕王亲自主婚,高辛王虽未亲临,却派来十八艘宝船,满载着东海明珠、南海珊瑚,以及一箱箱鎏金嵌玉的贺礼,顺着黄河逆流而上,在轵邑码头堆积如山。
婚礼前夜,阿璃趴在窗边,看着宫人们将红绸从王姬府一路铺到轩辕宫正殿。雪花细碎地飘着,落在红绸上,像撒了一层糖霜。
“姐姐,我有点害怕。”她难得露出小女儿情态,拽着小夭的衣袖。
小夭正帮她试戴凤冠,九尾金凤衔珠流苏,每一颗珠子都映着烛火。“怕什么?你不是盼这天盼了三个月吗?”
“我怕……这只是一场梦。”阿璃摸了摸凤冠上的珍珠,“司凤答应娶我,只是为了挡掉那个褚璇玑。他说三年后若我还没让他动心,就和离。”
小夭的手顿了顿,将凤冠稳稳戴在她发髻上,铜镜里映出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。
“阿璃,感情这种事,强求不来,但也未必求不到。”小夭拿起螺子黛,为她描眉,“你看这世间多少夫妻,起初未必相爱,日久也能生情。你既争得了这三年的朝夕相处,便要让他看见你的好。”
“可若三年后他还是……”
“那便放手。”小夭说得干脆,“我们高辛的王姬,拿得起放得下。但在这三年里,你要让他习惯你的存在,习惯到……离不开你。”
阿璃眼睛亮了亮,重重点头。
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:“二殿下,驸马派人送来了这个。”
是个紫檀木匣,打开来,里面躺着一支金翅鸟羽形状的发簪,鸟羽以细如发丝的金线编织而成,每一根羽丝都闪着细碎的光,鸟眼处嵌着一颗血红的宝石。
“这是他亲手做的?”阿璃惊喜地拿起发簪。
侍女笑道:“驸马在工坊待了三天三夜呢。”
阿璃将发簪小心地插在鬓边,对着镜子左看右看,忽然问:“姐姐,你说……他会不会有一点点喜欢我了?”
小夭但笑不语。
有些答案,需要时间去揭晓。
婚礼当日,轩辕宫正殿宾客如云。
中原六大氏族——赤水、西陵、鬼方、涂山、防风、申屠——的家主或嫡系子弟几乎全数到场。神农氏虽已没落,但馨月以玱玹未婚妻的身份出席,也代表了中原旧贵族的体面。
玱玹坐在主宾席上,看着满殿的繁华,心中盘算着这场婚礼能带来的政治联结。高辛与轩辕联姻本就稳固,如今加上一个身世神秘但医术高超的禹司凤……他端起酒杯,对身旁的馨月低语:“这禹司凤,你怎么看?”
馨月轻声道:“深不可测。我派人查过,他在轵邑城开医馆三年,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,连离戎氏的老族长都欠他人情。但他从不与人深交,除了那个叫小银花的侍女,几乎独来独往。”
“妖?”玱玹挑眉。
“金翅鸟族,但修为极高,能完全化形且隐藏妖气。”馨月顿了顿,“奇怪的是,高辛王竟然同意这桩婚事。”
玱玹饮尽杯中酒,目光扫过殿内:“因为他治好了师父多年的头痛症。而且……阿璃喜欢。”
说到最后四个字时,他语气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羡慕。
殿门处传来一阵骚动。
涂山璟一袭月白长袍,由防风意映搀扶着走了进来。他脸色有些苍白,自那日迷宫一别后便病了半月,今日是强撑着来的。
“二哥。”防风意映看向角落里独自饮酒的防风邶。
防风邶举了举酒杯,算是打过招呼,目光却越过人群,落在正在帮阿璃整理裙摆的小夭身上。
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长裙,外罩银狐裘,发间只簪了支简单的玉簪,却比满殿珠翠更夺目。似是感受到他的视线,小夭抬头望过来,两人目光在空中相触一瞬,又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。
涂山璟将这一幕尽收眼底,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泛白。
吉时到,礼乐齐鸣。
禹司凤一身大红婚服,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,从殿外缓步走来。他身姿挺拔,面容在烛火映照下俊美得不似凡人,殿内不少女眷都看呆了。
阿璃由小夭搀扶着,从另一侧走来。她头上的金翅鸟羽簪在行走间轻轻颤动,红盖头下只能看见绣着并蒂莲的鞋尖。
两人在殿前站定,轩辕王高坐主位,朗声道:“今日吾外孙女玥璃,嫁与禹司凤为妻。望尔二人琴瑟和鸣,白首同心。”
“一拜天地——”
阿璃感觉到身旁的人顿了顿,才缓缓躬身。她知道,他心里还有结,关于那些前尘往事,关于那个叫褚璇玑的女子。
“二拜高堂——”
高辛王的座位空着,但摆了他的佩剑。禹司凤对着那柄剑,行了大礼。
“夫妻对拜——”
两人面对面,隔着红盖头,阿璃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能看见他修长的手指,指节微微用力。
她深吸一口气,弯下腰去。
礼成的瞬间,殿外忽然传来女子的哭喊:“司凤——不要——”
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殿门。
褚璇玑一身素衣,站在漫天飞雪中,脸色惨白如纸。她身后跟着昊辰、玲珑和钟敏言,三人都是一脸焦急。
“璇玑,别闹了!”钟敏言想去拉她,却被她甩开。
褚璇玑一步步走进大殿,红着眼眶看着禹司凤:“你说过……你说过今生只娶我一人的。”
殿内一片哗然。
阿璃猛地掀开盖头,护在禹司凤身前:“褚璇玑,今日是我大婚之日,你若要闹事,别怪我不客气。”
“阿璃姑娘……”褚璇玑泪如雨下,“你把司凤还给我好不好?没有他,我会死的……”
“璇玑!”昊辰厉声喝道,“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!为了一个妖,连脸面都不要了吗?”
“我不要脸面,我只要司凤!”褚璇玑哭喊着,竟要冲向禹司凤。
禹司凤将她轻轻拉到身后,上前一步,平静地看着褚璇玑:“褚小姐,我说过很多次了,我们早已恩断义绝。今日是我与阿璃的大婚之日,你若还念及往日一丝情分,便请离开。”
他的声音很温和,却像一把冰刀,刺进褚璇玑心里。
“司凤……”她踉跄后退,被玲珑扶住,“你真的……一点都不爱我了?”
禹司凤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我曾爱过,但那份爱,已经随着十生十世的轮回,消磨殆尽了。如今,我只想与阿璃过平静的生活。”
“你骗人!”褚璇玑嘶声喊道,“你是怕情人咒发作对不对?你怕死对不对?”
此言一出,殿内议论声更大了。
“情人咒?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好像是金翅鸟族的一种诅咒……”
禹司凤脸色微变,但很快恢复平静:“是,我怕死。但我更怕的是,为一个不爱我的人而死。”
他转身牵起阿璃的手,十指相扣,举起来给所有人看:“阿璃是我的妻子,从今日起,我与她荣辱与共,生死相依。至于前尘往事——”他看向褚璇玑,眼神决绝,“就让它随风散了吧。”
褚璇玑如遭雷击,呆立当场。
昊辰眼中闪过一丝阴鸷,他盯着禹司凤,又看向阿璃,最后目光落在高高在上的轩辕王身上,终究没敢造次。
“我们走。”他强行拉着失魂落魄的褚璇玑,转身离开。
玲珑和钟敏言歉疚地朝殿内行了一礼,也跟了出去。
这场闹剧来得突然,去得也快。礼官连忙高声宣布:“礼成——送入洞房——”
乐声再起,掩盖了方才的尴尬。
婚宴一直持续到深夜。
小夭喝了不少酒,脸颊泛红,悄悄溜出大殿,走到廊下透气。雪花纷纷扬扬,落在她发间、肩上。
“王姬好兴致。”
防风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他不知何时也出来了,斜倚在柱子上,手里拎着个酒壶。
小夭没回头:“防风公子不也在偷闲?”
“里面太闷。”防风邶走到她身边,将酒壶递过去,“尝尝,我从极北之地带回来的冰酒。”
小夭接过,仰头喝了一口,辛辣中带着沁骨的凉,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。
“好酒。”她赞道。
防风邶看着她被酒染红的唇,喉结动了动,移开视线:“你妹妹倒是如愿以偿了。”
“是啊。”小夭望着漫天飞雪,“阿璃从小想要什么,就一定要得到。只是这次……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得到那个人的心。”
“你觉得禹司凤不喜欢她?”
“喜欢不喜欢的,谁说得清呢?”小夭苦笑,“就像你,防风邶,或者我该叫你——相柳。你对我,又是什么感情?”
防风邶身体一僵。
雪花落在两人之间,沉默在蔓延。
许久,他才低声道:“小夭,我是辰荣的将军,你是轩辕王的外孙女。我们之间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小夭打断他,“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,隔着千军万马。所以我从不敢奢望什么。”
她转过身,直视他的眼睛:“可相柳,你能不能告诉我,那九年的陪伴,那些海底的时光,那些你教我射箭、带我看月亮的日子……都是假的吗?”
防风邶——或者说,此刻卸下伪装的相柳——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。他伸出手,似乎想碰触她的脸,却在半空中停住。
“小夭,”他的声音沙哑,“有些事,记得不如忘了好。”
“可我忘不掉。”小夭上前一步,几乎贴在他胸前,“你也忘不掉,对吗?”
相柳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已恢复了防风邶那玩世不恭的神情:“王姬,你喝醉了。”
他后退一步,拉开距离,又是那个风流不羁的防风家庶子。
小夭看着他,忽然笑了,笑容里带着泪:“好,我醉了。那防风公子,可否送我回房?”
相柳深深看她一眼,终究还是伸出手臂:“荣幸之至。”
两人并肩走在长长的回廊上,雪越下越大,在灯笼的光晕里旋转飞舞。他们的影子在雪地上交叠,又分开,始终隔着一步的距离。
不远处的梅树下,涂山璟静静站着,看着那对渐行渐远的背影,手中的暖炉早已冰凉。
防风意映从暗处走出来,为他披上斗篷:“璟,回去吧,天冷。”
涂山璟一动不动,直到小夭和防风邶的身影消失在拐角,他才低声道:“意映,我们解除婚约吧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防风意映脸色一变。
“我不爱你,你也不爱我。”涂山璟转身看着她,眼神平静得可怕,“我们何必互相折磨?”
“可这是两家定下的婚约!你说解除就解除?”防风意映急了,“而且……而且你是喜欢小夭对不对?我告诉你,她心里有人了,是防风邶!”
涂山璟笑了笑,那笑容苍白而脆弱:“我知道。但我还是想等,等到她回头看我一眼的那天。”
“你疯了!”防风意映气极,“涂山璟,你会后悔的!”
“或许吧。”涂山璟拢了拢斗篷,缓步朝殿内走去,“但我已经后悔太久了。”
新房内,红烛高烧。
阿璃端坐在床沿,头上的盖头早已掀开,凤冠也取下了,只戴着那支金翅鸟羽簪。
禹司凤推门进来,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。他在门口顿了顿,才走到桌边,倒了两杯合卺酒。
“累了吗?”他问,声音比平时柔和些。
“还好。”阿璃起身走到他身边,接过酒杯。
两人手臂交缠,饮下合卺酒。酒很甜,带着桂花香。
喝完酒,气氛又陷入沉默。阿璃看着烛火下他俊美的侧脸,忽然说:“司凤,谢谢你今天护着我。”
禹司凤看向她:“你是我妻子,护着你是应该的。”
“只是因为我是你妻子?”阿璃追问。
禹司凤移开视线,没有回答。
阿璃也不逼他,走到梳妆台前,开始卸妆。铜镜里,她看见禹司凤走到窗边,望着外面的雪夜,背影显得有些孤寂。
她知道,他还在想褚璇玑,想那些前尘往事。
卸完妆,她换上寝衣,走到他身边:“司凤,我们说好的,三年。这三年里,我会努力让你爱上我。但如果三年后你还是不爱我,我会放手,绝不纠缠。”
禹司凤转头看她,烛火在她眼中跳跃,那么亮,那么坚定。
“阿璃,”他轻声说,“你不必如此。”
“我愿意。”阿璃笑了,“而且我相信,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”
她伸出手,轻轻握住他的手:“今晚……你睡榻上吧,我睡床。或者反过来也行。我们慢慢来,不急。”
她的手很暖,禹司凤怔了怔,竟没有抽开。
许久,他低声道:“我睡榻上。”
“好。”阿璃松开手,从柜子里抱出锦被铺在软榻上,“那你早点休息,明天还要进宫谢恩。”
她吹灭了大部分蜡烛,只留床前一盏,然后钻进被子里。
黑暗中,禹司凤躺在榻上,听着窗外风雪声,以及阿璃逐渐平稳的呼吸声。他抬手摸了摸心口——那里很平静,情人咒没有发作的迹象。
是因为他真的放下了,还是因为……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?
他不知道。
但这一刻,在这温暖的屋子里,听着另一个人的呼吸,他竟然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宁。
轵邑城的另一家客栈里,褚璇玑蜷缩在床角,眼睛红肿。
昊辰端着一碗药进来:“璇玑,把药喝了。”
“我不喝。”褚璇玑把脸埋在膝盖里,“师兄,你说司凤他真的不爱我了吗?”
昊辰眼中闪过嫉恨,但语气依然温柔:“璇玑,那种妖孽的话怎么能信?他不过是在利用那个王姬,等得到想要的东西,就会抛弃她。”
“真的吗?”褚璇玑抬起头,眼中燃起一丝希望。
“当然。”昊辰将药碗递给她,“所以你要振作起来,好好修炼。等你有足够的力量,就能把司凤抢回来。”
褚璇玑接过药碗,一饮而尽,苦得她直皱眉,心里却甜了一分。
“嗯,我要变强,强到能保护司凤,强到……能让他回心转意。”
窗外,雪还在下,覆盖了白日的喧嚣,也掩盖了人心底的暗流。
这场盛大婚礼,像投入湖面的石子,激起的涟漪,才刚刚开始扩散。
而在更深的水底,那些蛰伏的秘密、未了的恩怨、交织的情仇,正悄然酝酿着下一场风暴。
但今夜,至少今夜,雪落无声,万家灯火里,有人相拥而眠,有人独坐天明。
长夜漫漫,故事还很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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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第八章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