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那几日,等待如同被拉满的弓弦,紧绷在落霞镇东头小院的每一寸空气里。余英男的肚子已大到惊人,低头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脚尖,行动愈发艰难,夜间更是难以成眠,翻身都需绿袍在旁小心翼翼地搀扶助力。他们之间,因着这共同的期盼与焦灼,倒真有了几分寻常夫妻即将为人父母的模样,只是那层因过往种种而存在的薄纱,依旧若有似无地飘荡着,欠着一份彻底的心意相通。
绿袍将孙稳婆提前接到了附近租住,以便随时召唤。小院里储备了充足的热水、干净的布帛,以及孙稳婆要求准备的种种物事。他表面上依旧沉静,指挥若定,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,但余英男偶尔在深夜醒来,总能感受到身侧之人并未深眠,那紧绷的肌肉和过于清晰的呼吸声,泄露了他内心同等、甚至更甚于她的紧张。
生产是在一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发动的。
余英男是在一阵紧过一阵的、规律性的宫缩中醒来的,初始还能忍耐,待到天光微熹时,那疼痛已如潮水般汹涌,让她忍不住蜷缩起身子,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。
“绿袍……”她声音发颤,伸手推了推身侧几乎立刻惊醒的男人。
绿袍瞬间弹坐起来,黑暗中,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,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痛苦的神色和紧捂腹部的手。他没有丝毫犹豫,翻身下榻,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。
“等着!”他只丢下这两个字,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紧绷,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门去。
不过片刻,小院便亮起了灯火,人声杂沓起来。孙稳婆被绿袍几乎是“提”了过来,老太太惊魂未定,却也不敢多言,立刻投入了接生的工作。绿袍被毫不客气地赶出了卧房,厚重的木门在他面前“砰”地关上,隔绝了里面的一切。
他僵立在门外,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、余英男压抑不住的痛吟声,那声音像一把钝刀,一下下切割着他的神经。他生平从未经历过如此无力的时刻。纵有绝世武功,滔天权势,在此刻,也只能像个最普通的男人一样,被隔绝在外,束手无策地等待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,又仿佛被无限拉长。晨曦透过窗纸,照亮了他紧绷的侧脸和紧握成拳、指节泛白的双手。他在廊下踱步,步伐焦躁,却又在每次听到屋内传来明显痛楚的声音时,猛地停下,周身气息冷冽得吓人。
“热水!快!热水不够了!”孙稳婆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,带着急促。
绿袍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向灶间,提起早已备好的大水壶,却发现壶身滚烫,他竟忘了用布垫着,掌心瞬间被烫红一片,他却浑然未觉,只哑着嗓子朝里面喊:“来了!”
“参片!之前备下的参片拿来!”
他又立刻转身,翻箱倒柜地找出装参片的锦盒,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狼狈。他绿袍何曾被人如此呼来喝去过?可此刻,他却甘之如饴,只盼着里面能顺利,只盼着那折磨着她的痛苦能快些结束。
屋内的痛呼声越来越密集,越来越凄厉,间或夹杂着孙稳婆鼓励和指导的声音。绿袍的心也随着那声音一次次被揪紧,悬到了嗓子眼。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闭上眼,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——初见她时那双倔强清亮的眸子,她被他强行占有时的绝望泪水,竹林里她悉心照料重伤的他,雨夜中她拉他上榻时羞窘却坚定的眼神……还有她日益隆起的腹部,里面是他们共同的血脉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。他怕,怕失去她。这个认知如同惊雷,炸得他心神俱震。原来,在不知不觉中,这个女人,连同她腹中的孩子,早已超越了他对权力、对力量的渴望,成为了他生命中最无法割舍的存在。
就在他心神摇曳,几乎要被这漫长的等待和内心的煎熬逼疯时——
“哇——!”
一声清亮而有力的婴儿啼哭,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,骤然刺穿了黎明前的黑暗,也刺穿了他心中所有的焦灼与恐惧。
那哭声如此鲜活,如此充满生命力,带着洗涤一切的力量。
绿袍浑身猛地一震,僵立在原地,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。他缓缓睁开眼,眸中是一片空茫的、难以置信的震动。
生了……生了?
门“吱呀”一声从里面打开,孙稳婆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,脸上带着疲惫却欣慰的笑容:“恭喜老爷,贺喜老爷!夫人生了位千金,母女平安!”
千金……女儿……母女平安……
这几个字如同梵音,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。他怔怔地看着稳婆怀中那个小小的、裹在红色襁褓里的婴孩,她皮肤还皱皱的,泛着红,眼睛紧闭着,小嘴却一张一合,发出细弱的、却持续不断的哭声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汹涌澎湃的情感,如同决堤的洪水,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坚固的壁垒。那不是他预想中的对于继承香火的看重,也不是对于拥有自己血脉的占有欲,而是一种更纯粹、更柔软、更强大的力量——一种名为“父爱”的责任与牵绊,油然而生,瞬间充盈了他冷硬多年的心脏。
他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一步,伸出手,想要触碰,却又在即将碰到那柔软襁褓时,猛地顿住,像是怕自己掌心的粗糙和冰冷,会惊扰到这个脆弱而珍贵的小生命。
“我……我可以抱抱她吗?”他的声音干涩沙哑,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和恳求。
孙稳婆愣了一下,似乎没料到这位看起来冷峻威严的老爷会露出这般神情,随即笑道:“自然可以,您是孩子的爹啊!来,小心些,托住头颈。”
在稳婆的指导下,绿袍用他那双曾沾满血腥、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,极其笨拙又无比郑重地,接过了那个小小的襁褓。女儿是那么轻,那么软,窝在他宽阔的臂弯里,像一团温暖的火苗,瞬间熨帖了他所有的惶恐与不安。她的哭声渐渐止息,仿佛感受到了父亲怀抱的安全。
他低头,看着怀中那张小小的、尚未长开的脸,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柔软与宁静。这就是他的女儿,他和英男的女儿。
他抱着孩子,快步走进屋内。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,余英男虚弱地躺在榻上,脸色苍白,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,眼神却亮得惊人,正急切地望向他……或者说,望向他怀中的孩子。
绿袍走到榻边,俯下身,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放在她身侧。
余英男伸出手,指尖颤抖着,轻轻抚摸女儿柔嫩的脸颊,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,嘴角却扬起一个无比温柔、充满母性光辉的笑容。
绿袍看着她,看着她们母女,心中那片荒芜了三十多年的土地,仿佛瞬间被春风拂过,生出了茸茸的绿意。他伸出手,用指腹,极其轻柔地,拭去她眼角的泪水。
“辛苦了。”他低声道,声音是他自己都陌生的沙哑与温柔。
余英男抬起泪眼,望进他深邃的眸中,那里不再只有冰冷的算计与偏执,而是映着她和女儿的影子,充满了她从未见过的、真切的情感。
她轻轻摇了摇头,目光重新落回女儿身上,轻声道:“你看她,多像你。”
绿袍也低头看去,看着那小鼻子小眼,心中软成一滩春水。像他吗?他不知道,但他知道,从此刻起,他生命的意义,已经截然不同了。不是为了复仇,不是为了称霸,而是为了守护眼前这两个,与他血脉相连、命运相依的女人。
窗外,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,万道金光洒满小院,也透过窗棂,温暖地笼罩着榻上这新组成的三口之家。新生,不止是孩子的降生,也是他们之间,那看似不可能的关系,真正破土而出的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