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户落霞镇的日子，像被拉长的丝线，每一寸都缠绕着等待与不易察觉的紧张。余英男的产期愈发近了，肚子硕大滚圆，坠得她腰背整日酸胀，双腿也浮肿起来，行走坐卧都需格外小心。绿袍将镇上有名望的稳婆都暗中查探了一遍，最终定下一位姓孙的婆婆，据说手法老道，经验丰富，已预付了定金，只待发动之时。
小院的生活比竹林多了几分烟火气，也多了几分无形的束缚。绿袍依旧沉默，却将这份沉默化作了更细致的守护。他包揽了所有需要外出的活计，采买、挑水，甚至学着与街坊四邻进行最必要的、仅限于点头和简单词汇的交涉。余英男则被困于方寸之间，行动受限，只能做些缝缝补补、准备婴孩物件的轻省活计。
白日里还好，绿袍或在院中练功，或外出办事，余英男尚能自处。可一到夜晚，那份因临近生产而自然滋生的恐惧与不安，便如同夜色般弥漫开来，无处遁形。她开始睡得极浅，一点风吹草动，或是腹中孩子一个过于用力的踢蹬，都能让她惊醒，心跳如擂鼓，冷汗涔涔。
她很快发现，每当她夜半惊醒，屏息细听，总能听到门外极轻微的、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呼吸声。那不是错觉。绿袍并未安睡在他的那间厢房。他就在她的卧房门外，或靠墙而坐，或抱臂立于廊下，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，为她，也为她腹中的孩子，守望着这漫漫长夜。
起初，余英男只是默然。她拉高被子，将自己埋入黑暗，试图忽略门外那个存在带来的复杂心绪。是安心吗？或许有一点。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、让她无所适从的负担。
一夜，秋雨骤至，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，带来深秋的寒凉。余英男又被胎动搅醒，只觉得腰酸难忍，腹中阵阵发紧，虽知可能只是假性宫缩，心头却依旧被恐慌攫住。她摸索着想要坐起，动作间带倒了榻边的矮凳，发出一声闷响。
房门几乎是立刻被推开。绿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，带着一身湿冷的夜气。他没有进来，只是站在门槛外，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，目光精准地锁住榻上她略显狼狈的身影。
“怎么了？”他的声音低沉，带着夜色的沙哑，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紧绷。
余英男看着他站在雨夜门口的身影，玄色衣袍被洇湿更深，发梢也带着湿意。他明明可以待在厢房，至少能避风雨，却固执地守在这廊下。一股强烈的、混合着心酸与莫名柔软的情绪冲上心头，在她意识到之前，话已脱口而出：
“外面冷……你进来……到榻上来吧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，余英男自己先愣住了。她……她在说什么？让他……上榻？同榻而眠？一股热意猛地窜上脸颊，她几乎是立刻就要反悔：“不，我是说……”
可惜，已经晚了。
在她话音尚未完全落下，甚至在她那句“不”字刚吐出一半时，绿袍的身影已然动了。他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，仿佛生怕慢了一瞬，她就会收回成命。他一步跨入门内，反手便合上了房门，将凄风冷雨隔绝在外。
他站在榻前，距离如此之近，余英男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带来的、混合着雨水、青草和一丝独属于他的冷冽气息。屋内没有点灯，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，勾勒出他挺拔而僵硬的轮廓。他没有立刻上榻，只是站在那里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，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，以及一种被巨大惊喜击中后的、近乎凶狠的亮光。
他听清了。他听得清清楚楚。而且，他不准备给她任何反悔的机会。
余英男被他看得心慌意乱，脸颊滚烫，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，想拉开距离，却因笨重的身子动作迟缓。
绿袍喉结滚动了一下，似乎在极力平复翻涌的心绪。他没有说话，只是依言，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，在榻的外侧坐下。他没有脱去外袍，只是除下了沾着湿气的靴子，然后，极其缓慢地，在她身侧躺了下来。
榻并不宽敞，他高大的身躯一躺下，剩余的空间便显得有些逼仄。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，却仿佛隔着一条汹涌的暗河。彼此都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声，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热量。
余英男浑身僵硬，背对着他，连大气都不敢喘。她能感觉到身侧的床榻因他的重量而微微下陷，能感觉到他存在本身所带来的、无形的压迫感与……安全感。这种矛盾的感觉几乎让她窒息。
绿袍同样僵硬地躺着，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。他一动不动，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，仿佛怕惊扰了她，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、如同梦幻般的靠近。
寂静在黑暗中蔓延，只有窗外绵密的雨声，和彼此越来越无法掩饰的心跳声。
过了不知多久，余英男因维持一个姿势而觉得腰背更加酸麻，忍不住极轻微地动了一下。
身侧的人立刻有了反应。他几乎是立刻侧过身，面向她，声音紧绷地问：“不舒服？”他的手甚至下意识地抬起，似乎想碰触她的后背，却又在半空中生生顿住。
“……没有。”余英男声音细若蚊蚋，带着窘迫，“只是……腰酸。”
绿袍沉默了片刻。然后，余英男感觉到，一只温热而带着薄茧的大手，极其轻柔地、试探性地，贴上了她后腰最酸胀的那处。他的动作生涩无比，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，只是笨拙地、一下下地用掌心熨帖着那片肌肤，传递着干燥的热度。
那温度透过薄薄的寝衣，熨帖在酸痛的肌肉上，奇异地缓解了不适。余英男身体微微一颤，却没有躲开。她闭上眼，感受着身后那笨拙却专注的安抚，鼻尖竟有些发酸。
这一夜，两人都未曾真正安眠。他们像两尊僵硬的雕像，并排躺在狭小的榻上，中间隔着礼貌的距离，却又因这前所未有的靠近，而心潮澎湃。
然而，就是从这一夜起，某些东西被彻底打破了。绿袍不再睡在门外，而是名正言顺地占据了榻的另一侧。起初，两人依旧保持着距离，夜里醒来，常常发现各自缩在床榻一边，中间空出的位置足以再睡一个人。
但渐渐的，或许是秋夜渐凉，或许是潜意识的驱使，那距离在不知不觉中缩短。某天清晨，余英男醒来，发现自己竟窝在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里，额头抵着他的下颌，他的手臂松松地环在她的肩背，以一种保护的姿态。而她，竟一夜安眠，未曾惊醒。
她瞬间面红耳赤，想要挣脱，却惊动了浅眠的绿袍。他睁开眼，眸中初醒的朦胧在看到怀中景象时，骤然变得深邃。他没有松开手，反而收紧了臂弯，将她更密实地圈在怀里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。
余英男僵在他怀中，挣扎的力气仿佛被抽空。他的怀抱并不温柔，带着他固有的强硬，却奇异地驱散了她心底深处对于生产的恐惧和不安。
他们开始了一种难以置信的、近乎纯情的“夫妻生活”。夜里同榻而眠，身体在睡梦中不自觉靠近，汲取彼此的温暖；白日里，他依旧沉默寡言，却会将晾晒的衣物收回叠好，会在她因浮肿而行走不便时，默不作声地伸出手臂让她借力；她会在他练功后，递上拧干的布巾，会在他带回她爱吃的东西时，眼眸微弯。
没有甜言蜜语，没有海誓山盟，只有日渐默契的行动和夜晚榻上那片逐渐消失的“楚河汉界”。他们都在笨拙地学习，学习靠近，学习信任，学习在这混乱而残酷的世间，为彼此，也为即将到来的孩子，构筑一个或许不够完美，却真实存在的港湾。等待依旧令人心焦，但在这紧密的守候与依靠中，那份焦灼，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。破晓前的黑暗，因了这相拥的体温，而不再那么寒冷漫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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