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夜竹间月下的坦诚，像一把钥匙，锈迹斑斑，却终究撬开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扇沉重的大门。门后并非坦途，依旧是布满碎石与荆棘的小径，但至少，他们看清了彼此站立的位置，以及前方那模糊却共同的方向。
“夫妻”。
这两个字如同烙印，烫在余英男的心上，也沉甸甸地压在绿袍的肩头。他们开始尝试以一种新的模式相处，笨拙地，带着显而易见的别扭，却又都心照不宣地努力配合着彼此。
对话不再仅限于“药喝了”、“柴劈了”。余英男会在他调息完毕时，递上一碗水，状似无意地说起：“今日感觉如何？”绿袍会接过碗，饮尽，然后生硬地回一句：“尚可。”有时，他外出归来，除了带回必要的物事，也会多带一包山下集市买的蜜饯，或者一块颜色鲜亮、质地柔软的细棉布，默不作声地放在她做针线的箩筐旁。余英男看到，不会道谢，只会在下一次为他缝补衣物时，针脚更密实些。
这种转变微妙而缓慢，如同春雨润物。但最大的变化，来自于对未来的规划。孩子是迫在眉睫的现实，竹林小筑虽好，却过于偏僻，万一临盆时有什么意外，后果不堪设想。
这日傍晚，饭桌上是简单的清粥小菜。余英男吃得不多，孕晚期的种种不适让她胃口欠佳。她放下筷子，看着对面沉默进食的绿袍，开口道：“我想……我们还是搬去山下镇子里住一段时间。”
绿袍夹菜的动作一顿，抬眼看她，眼神里带着询问。
“这里离镇子太远，”余英男抚着肚子，语气平静却坚定，“找稳婆不方便，采买东西也麻烦。孩子出生前后，总需有个稳妥些的住处。”
绿袍沉默着，视线从她脸上移到她高耸的腹部，停留片刻，又移回粥碗。他几口将碗里的粥喝完，放下筷子，才沉声道：“好。”
没有质疑，没有反对，干脆利落得让余英男有些意外。她原以为，以他多疑谨慎的性子，会不愿置身于人多眼杂之处。
“你……”她迟疑了一下，“不怕被人认出？”
绿袍嘴角勾起一丝惯有的、带着冷峭的弧度：“认出又如何？”那语气里的狂傲并未完全消退，却多了几分沉稳，“况且，”他目光扫过她，“无人会想到，绿袍会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，住在市井之中。”
“妻子”二字从他口中说出，依旧带着点生涩，却不再像那夜那般如同宣告，反而更像是一种……确认。余英男心头微动，垂下眼睫，不再多说。
既然决定了，行动便很快。绿袍第二日便下了山，去了离竹林最近、却也相对繁华些的落霞镇。余英男留在竹屋，开始慢慢收拾行装。其实并无多少东西可带，多是些她亲手缝制的婴孩衣物、尿布，以及一些常用的药材和锅碗。看着这间承载了她太多复杂记忆的木屋，心中竟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不舍。这里是她被迫的囚笼，却也见证了她从绝望到新生，见证了她与身边那个男人关系的扭曲与重塑。
三日后，绿袍回来了。他风尘仆仆，玄色衣袍上沾着尘土，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。他将一把黄铜钥匙放在余英男面前的桌上。
“找好了。镇东头，独门小院，离医馆和集市都近。”他言简意赅，“随时可搬。”
余英男拿起那把冰凉的钥匙，握在掌心，感受着那沉甸甸的份量。她抬眼看他，想问他如何找到的，是否安全，价钱几何……但最终，她只是点了点头：“好。”
搬迁那日，绿袍雇了一辆简陋的驴车。他将不多的行李搬上车，又小心翼翼地扶着余英男坐上去。竹林木屋在他们身后渐渐变小，最终隐没在苍翠的群山之间。余英男回头望了许久，直到脖颈酸涩，才转回头，看向前方蜿蜒的、通往烟火人间的土路。
绿袍没有坐车，只是沉默地走在驴车旁，步伐稳健，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。他的侧影在秋日的阳光下，显得挺拔而孤寂。
落霞镇东头的小院，比余英男想象的要好些。青砖垒砌的院墙不算高，却足以保障隐私。院内有三间正房，一间灶披间，虽然家什简陋，但收拾得颇为干净。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，枝叶繁茂，投下大片阴凉。
绿袍将余英男安顿在唯一一间摆了木床的卧房，便开始一言不发地搬运、归置行李。他的动作依旧带着武人的利落，将箱笼摆放得整齐，甚至记得将她做针线的箩筐放在靠窗光线最好的位置。
余英男站在院中，看着这个陌生的、却将成为他们未来一段时日“家”的地方，心中百感交集。这里没有竹林的清幽，却能听到隔壁邻舍隐约的说话声，孩童的嬉笑声，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。
“明日，”绿袍放好最后一个箱子，走到她身边，声音打破了沉寂，“我去打听可靠的稳婆。”
余英男“嗯”了一声，顿了顿，补充道：“要……经验老道些的。”
“知道。”
两人站在初来乍到的院子里，一时无话。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长，投射在青砖地面上。陌生的环境似乎放大了彼此之间那份尚未完全消弭的别扭与不适应。他们像是两个笨拙的舞者，被命运的绳索捆绑在一起，努力想要踏准节奏，却总难免踩到对方的脚。
“我……去烧点水。”余英男最终找了个借口，转身向灶披间走去。她的肚子太大，行动有些迟缓。
绿袍看着她的背影，下意识地向前跟了半步，似乎想扶她，却又停住。他抿了抿唇，转而走向院角，开始检查院门的门栓是否牢固，又跃上不高的院墙，仔细查看了四周的地形和可能的出入路径。
当他从墙上轻巧落下时，见余英男正端着一盆热水从灶披间出来，步履蹒跚。他立刻大步走过去，不容分说地接过了她手中的木盆。
“这些事，以后我来。”他声音低沉，带着不容置疑。
余英男看着他端盆走进卧房的背影，抬手轻轻按在心口。那里，一种陌生的、温热的暖流，正缓缓地，试图冲破过往冰层与此刻别扭交织成的厚重壁垒。
新的生活，就在这片陌生的屋檐下，带着几分生涩，几分试探，悄然开始了。他们都在学习，学习如何成为“夫妻”，学习如何……为人父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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