距离孩子降临的日子,掐指算来,不过两月光景。余英男的肚子沉甸甸地坠着,身子也越发臃肿笨重。可比起身体的不便,心中那团乱麻更让她寝食难安。孕期的情绪本就如同六月的天,说变就变,如今添了这桩沉重的心事,她看什么都觉不顺眼,尤其是对着绿袍。
孩子生下来,他们要怎么办?
这个念头如同鬼魅,日夜缠绕着她。继续这般不明不白地住在这竹林中,算什么呢?她余英男,难道真要一辈子顶着这不清不楚的身份,和一个曾将她伤得体无完肤的男人纠缠下去?她不甘心。那些利用、欺骗、强迫的过往,像一根根毒刺,并未因他后来的些许改变而彻底拔除。
可若就此带着孩子离开?她抚着腹中活泼好动的小生命,心头一阵抽紧。她不舍得让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父亲,即便这个父亲是如此不堪。更何况,乱世之中,她一个弱质女流,带着初生的婴孩,又能去哪里?能给孩子比现在更安稳的生活吗?她不敢保证。
这种进退维谷的挣扎,化作了无名火,尽数撒在了绿袍身上。他端来的水,她觉得太烫;他劈好的柴,她嫌不够整齐;他默不作声地接过她手中的重物,她也觉得他那张冷脸碍眼,仿佛是在施舍。
“不必你假好心!”一次,她因腰酸难以弯腰捡起掉落的针线篮,绿袍默默替她拾起,她却猛地拍开他的手,针线篮再次翻倒,彩线滚落一地。
绿袍的手僵在半空,眸色瞬间沉了下去,周身气息冷冽。他定定地看了她片刻,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头发虚,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紧抿着唇,转身大步走出了院子,径直没入了竹林深处。
余英男看着他的背影,心头一阵酸涩难言,更有一种莫名的委屈涌上,眼眶微微发热。她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,可她控制不住。她需要一個答案,一個能让她安心,也能让她死心的答案。
绿袍再回来时,已是黄昏。玄色衣袍下摆被露水与草汁浸染得颜色更深,手中提着两只不再扑腾的野雉,还有一小捆新寻的、品相不错的草药。他将东西放在院中石台上,依旧沉默,只是周身那股因发泄过而略显平和的气息,以及他带回的东西,无声地宣告着他即便被莫名迁怒,也未曾忘记责任。
他依旧是那个绿袍,脾气并未真正改变,只是学会了忍耐,以及……为她而克制。
这样的认知,让余英男心中的烦躁更甚,却也让她那份摊牌的决心,愈发坚定。
这一夜,月华如水,透过稀疏的竹叶,在院中洒下清辉万点。白日里的暑热散去,晚风带着竹叶的清香,沁人心脾。余英男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歇下,她坐在院中的竹凳上,看着那轮将满未满的明月,心绪如同被月光浸透,一片冰凉,却又异常清晰。
绿袍洗漱完毕,走出屋子,见她独自坐在月色下,背影单薄却挺直,微微一愣。他脚步顿了顿,还是走了过来,在她不远处另一张石凳上坐下。两人之间隔着三五步的距离,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。
虫鸣唧唧,更显夜色沉寂。
余英男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汲取月光的勇气。她没有转头看他,目光依旧落在虚空的某一点,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,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。
“绿袍,”她唤他的名字,不再是连名带姓,却也并非亲昵,“我们……聊聊吧。”
绿袍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。他侧过头,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,眼神在阴影中晦暗不明。“聊什么。”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。
“聊聊我们,聊聊这个孩子。”余英男终于转过头,直视着他。月光下,她的脸色有些苍白,眼神却亮得惊人,里面翻滚着太多情绪——委屈、不甘、迷茫,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。“孩子还有两个月就要出生了。我不想他生在一个不明不白的环境里。绿袍,你告诉我,我们如今,算是什么?”
她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。声音不大,却像一块巨石,投入了两人之间看似平静的湖面。
绿袍沉默了。他放在膝上的手,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。他看着她,看着这个他强取豪夺而来,曾被他利用、伤害,却又在生死边缘与他相互依存的女人。看着她因怀孕而更显柔和的眉眼,以及那双眼眸中此刻不容回避的诘问。
他该如何回答?说他从未将她当作外人?说他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所有物,乃至……妻子?
“你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比平时更哑了几分,带着一种艰难的滞涩,“一直住在这里。”
“住在这里算什么?”余英男逼问,语气带着一丝嘲弄,“是你的囚徒?还是你一时兴起的玩物?亦或是……一个替你延续血脉的工具?”这些话尖锐得像刀子,既是刺向他,也是刺向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。
绿袍的眉头狠狠拧起,眼底翻涌起愠怒,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刺痛后的晦暗。他猛地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,几乎将余英男完全笼罩。他周身的气息变得危险而压抑。
余英男心头一悸,下意识地护住腹部,却倔强地仰着头,不肯退缩。
然而,预期的暴怒并未降临。绿袍只是死死地盯着她,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,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。良久,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,每个字都像是带着血沫:“余英男……你当真……如此想我?”
他的声音里,带着一种余英男从未听过的……类似于受伤的情绪。
这让她愣住了。
绿袍向前踏了一步,逼近她,月光终于照亮了他整张脸。那张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冷酷面具,只有一种近乎狰狞的、压抑到极致的痛苦与……坦诚。
“利用?是,我承认!”他声音陡然提高,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厉,“最初留你在身边,确是因为圣火令,因为你能牵制石中玉!可后来呢?”他猛地抬手,指向这间木屋,指向这整片竹林,“我绿袍若只当你是工具,何须带你至此地?何须在你一次次忤逆我时,留你性命?何须在你中毒时,耗尽内力救你?何须……在你怀着这孩子,我重伤濒死之时,爬也要爬回来?!”
他一连串的质问,如同惊雷,炸响在余英男耳边。她怔怔地看着他,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,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、炽热而偏执的情感。
“玩物?”他嗤笑一声,笑声里满是苍凉与自嘲,“我绿袍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?何苦留一个时时刻刻想杀我、恨我入骨的女人在身边,耗费心神,甚至……连命都可以不要?”
他停顿了一下,目光如同烙铁,紧紧锁住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地说道:“余英男,你给我听清楚。从我决定带你离开阴山那一刻起,从我让你住进这竹林小筑那一刻起,你,就是我绿袍的女人!是我认定的妻!”
“或许手段不堪,或许过程强横,但我绿袍此生,从未将第二个女人如此放在身边,从未允许第二个女人怀上我的血脉!也从未……为第二个女人,连尊严和性命都可以不顾!”
他喘着粗气,这番近乎咆哮的告白,耗尽了他极大的气力,也撕掉了他最后一层伪装。月光下,他站在那里,不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魔头,只是一个用错了方式去爱,却爱得无比偏执而真实的男人。
余英男彻底呆住了。她看着他,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。恨意、怨怼、过往的伤害,与他此刻毫无保留的坦诚、那些被她忽略或刻意曲解的维护,激烈地交织、碰撞。
他说,她是他认定的妻。
原来,在他那扭曲的世界里,他竟是以这种方式,定义着他们的关系。
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,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。不是委屈,不是愤怒,而是一种巨大的、难以言喻的复杂冲击。
看着她落泪,绿袍周身那股骇人的气势瞬间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慌乱与无措。他僵硬地站在原地,想伸手,却又不敢,只是笨拙地、干涩地说道:“你……别哭。”
余英男抬起泪眼,望着他,声音哽咽,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:“绿袍……你真是个混蛋。”
绿袍身形一僵。
“……但,”她深吸一口气,抹去脸上的泪水,目光重新变得坚定,“或许,我们可以试着……不再那么混蛋。”
月光温柔地笼罩着两人,将他们的影子拉长,交融。今夜,竹叶不再沙沙作响,仿佛也屏息聆听着,这对男女之间,迟来的,撕开所有伪装后的,第一次真正的对话。隔阂仍在,伤痕未愈,但至少,他们终于站在了同一片月光下,看见了彼此心中,那片从未示人的真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