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末秋初，余英男的肚子已隆起得如同揣了个小鼓，行动愈发不便。孕期的激素如同无形的潮汐，冲刷着她的心绪，时而让她因一片落叶而感伤，时而又因绿袍一个生硬的动作而莫名气恼，胆子也在这种情绪的起伏中，变得比以往大了许多。
她仍是闲不住的，但能做的活计确实有限了。劈柴、担水这类重活，早已被绿袍不容置疑地接了过去。起初，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将水缸挑满，将柴火劈好码齐。后来，见她弯腰扫地困难，他便会在清晨起身后，顺手将屋内院外清扫一遍；见她踮脚晾衣吃力，他便在她浆洗完衣物后，自然而然地接过木盆，将一件件湿衣抖开，晾上竹竿。
他的动作依旧带着武人的利落，却在这些琐碎家事上显得格外笨拙。晾晒的衣服常常皱成一团，或者被他过大的力道扯得歪斜。余英男看在眼里，有时会忍不住出声指点：“衫角要拉平。”“那件料子细，轻些。”
绿袍通常只是顿住动作，依言调整，面色沉静，看不出喜怒。偶尔在她唠叨得多了时，会抬眸瞥她一眼，那眼神深邃，带着一种“知道了，真麻烦”的意味，却终究没有反驳，更没有甩手不干。
一日，余英男孕吐得厉害，浑身乏力，靠在榻上不想动弹。眼看着日头升高，已近晌午，灶间还是冷冰冰的。绿袍在院中练完功，走进来，见她脸色苍白地阖眼躺着，又看了看冷灶，沉默地站了片刻，竟转身走进了灶间。
余英男听到动静，疑惑地睁开眼，撑起身子望去。只见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魔头，正对着灶台和一堆锅碗瓢盆，眉头拧得死紧，仿佛在面对什么绝世难题。她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，最终却只是重新躺下，带着一丝看好戏的、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隐秘期待，悄悄观察着。
生火倒还顺利，他内力虽未完全恢复，引燃柴薪却足够。接下来便是一阵叮当作响，夹杂着他偶尔因被热气或油星溅到而发出的、极低沉的抽气声。
过了许久，久到余英男几乎又要睡过去，绿袍才端着一只陶碗走了出来。碗里是……一碗颜色略显深沉，米粒有些粘连，甚至边缘带着些许焦糊痕迹的粥。
他将碗放在榻边的矮几上，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，甚至带着点硬邦邦的味道：“吃了。”
余英男坐起身，看着那碗卖相实在算不上好的粥，又抬眼看了看他。他玄色的衣袖上沾了些许灰烬，额角也有细密的汗珠，眼神却固执地盯着她，仿佛她若敢嫌弃，他便要立刻将这心血之作倒掉。
她拿起勺子，舀了一小口，送入嘴中。味道……很寡淡，盐放得似乎也不够均匀，焦糊味更是无法忽视。但她还是慢慢地，一口一口地吃着。
绿袍就站在旁边，看着她吃，紧抿的唇线在她咽下第一口时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。
直到碗底将空，余英男才放下勺子，拿起布巾擦了擦嘴角，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：“日后……还是我来吧。”
绿袍脸色瞬间沉了下去，眼底掠过一丝挫败与愠怒。
余英男仿佛没看见，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：“米粮得来不易，浪费了可惜。”她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火候，下次我教你。”
这话说得巧妙，既否定了他的成果，又给了他台阶，甚至预留了“下次”。绿袍紧绷的神色稍缓，冷哼了一声，算是默认。自此，做饭的主导权终究还是回到了余英男手中，只是绿袍待在灶间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，有时是帮她看着火，有时是依着她的指令，递个油盐酱醋，虽依旧沉默，却是一种带着学习意味的沉默。
浆洗衣服他也试过。结果更是不堪。他那双能捏碎人喉骨的手，力道控制不好，揉搓几下，一件好好的粗布衣裳便被他扯破了肩线。他看着那破口，脸色黑沉，周身气压都低了几分。
余英男看着那件报废的衣裳，又是心疼布料，又是觉得好笑。她走过去，从他手中拿过衣服，叹了口气：“还是我来洗吧，你力气大，晾晒时正好。”
于是分工便这样明确下来。她浆洗，他晾晒。他晾的衣服依旧不算平整，但至少，不会再破了。
这些点点滴滴的磨合，如同细小的溪流，冲刷着余英男心中的壁垒。她看着这个曾经视人命如草芥的男人，为了她和未出世的孩子，收敛起所有的锋芒与暴戾，笨拙地、甚至有些可笑地，学着做这些他从未放在眼里的琐碎之事。他依旧不会说软话，关心也总是用行动来表达，生硬，直接，有时甚至显得霸道。
比如，他会因为她多走了几步路而冷着脸将她按回椅子上；会因为她贪凉多喝了一口溪水，而默不作声地将水壶里的水换成温的；会在夜里她因胎动或抽筋醒来时，第一时间在隔壁房间发出细微的动静，仿佛随时准备起身。
余英男的心，在这些笨拙的朝夕相处中，不可避免地一点点软了下来。恨意依然存在，像沉在心底的沙砾，但覆盖在上面的，是日益厚重的、复杂的其他情感。她开始会在夜里，听着隔壁他平稳的呼吸声，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安心。开始会在他外出归来时，下意识地先打量他周身，确认他无恙。
这一日傍晚，余英男坐在院中乘凉，手里做着最后的针线活——一件小小的、柔软的婴儿襁褓。绿袍晾完最后一件衣服，走到她身边不远处坐下，目光落在她飞针走线的灵巧手指上，又移到她高高隆起的腹部。
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，交织在一起。余英男缝完最后一针，咬断线头，将襁褓拿在手中端详。忽然，腹中的孩子猛地动了一下，力道之大，让她忍不住轻轻“啊”了一声，手中的襁褓也滑落在地。
绿袍几乎是立刻倾身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。他没有先去看那襁褓，而是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，沉声问：“怎么了？”
他的指尖温热，带着常年握兵器的薄茧，力道却控制得极好，稳稳地支撑着她。
余英男抚着腹部，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活力，摇了摇头，示意自己无事。她抬眼，对上他近在咫尺的、带着未散紧张的眸子，心头一动，鬼使神差地，轻轻将他的手拉过来，覆在自己隆起的肚皮上。
“他在跟你打招呼呢。”她的声音很轻，带着一丝孕期女子特有的温柔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羞涩。
绿袍的手掌僵硬了一下，却没有收回。掌心下，是她温暖的、圆润的腹部，里面是他血脉的延续，正活泼地、有力地彰显着存在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下下的胎动，如同擂鼓，敲击在他的掌心，也敲击在他冷硬了多年的心防上。
他没有说话，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，深邃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腹部，仿佛要穿透皮肉，看清里面那个小生命的模样。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，柔和了那份惯有的冷厉。
余英男看着他专注的侧影，看着他掌心传来的、小心翼翼的温度，心中最后一点坚冰，也在这静谧的黄昏里，化作了一池荡漾的春水。她知道，前路依旧未知，过往的伤痕也无法轻易抹去。但此刻，在这片与世隔绝的竹林里，在这个笨拙却试图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身边，她愿意相信，或许，他们真的可以，拥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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