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在磕磕绊绊的摸索中，如同山涧溪流，绕过顽石，继续向前。那场雨夜之后，绿袍与余英男之间那层坚冰虽未完全消融，却已然出现了清晰的裂痕，透出底下微温的流水。
沟通依旧算不上顺畅，却不再是死寂。绿袍的伤一日好过一日，内力虽恢复得极其缓慢，如同干涸河床深处渗出的细微水流，但总归是有了盼头。他开始更长时间地打坐调息，眉宇间因力量流失而积郁的阴鸷，也随之淡去了些许。
一日，余英男正在晾晒洗净的衣物，绿袍从屋外回来，玄色衣袍下摆沾着山林间的露水与草屑。他走到她面前，没有说话，只是将一个沉甸甸的、毫不起眼的灰色布包递到她面前。
余英男停下动作，看着他，没有立刻去接。布包的口没有系紧，露出里面些许银锭和串在一起的铜钱边缘。数量不算惊人，但对于他们如今清贫的山居生活而言，已是一笔不小的财富。
“哪来的？”她问，声音平静，听不出喜怒。
绿袍移开目光，看向远处郁郁葱葱的山峦，语气是他一贯的平淡，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：“后山……寻了些旧日痕迹，换的。”
他没细说是什么“旧日痕迹”，或许是某个他早年埋藏的隐秘据点，或许是处理了些不长眼、撞上来的宵小。余英男没有追问。她了解他，若他不愿说，问了也是徒劳。他能想到去“弄钱”，并且将钱交给她，这本身，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——他在尝试承担，尝试用他的方式，维系这个畸形却真实存在的“家”。
她沉默了片刻，伸手接过了那个布包。入手沉甸甸的，带着他掌心的微凉和一丝山林间的潮气。她没有道谢，只是将布包收入袖中，继续晾晒衣物，仿佛只是接过了一件寻常的工具。
绿袍看着她平静的侧脸，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。他转身，走到院中那块他常坐的青石旁，开始每日例行的调息。
自那日后，绿袍隔段时间便会外出一次，有时半日，有时一整天。每次回来，总会带些东西。有时是银钱，有时是山下集市才能买到的、品质稍好些的米粮，甚至有一次，他带回了一小罐晶莹剔透的野蜂蜜。
他将东西放下时，依旧不多言。余英男也依旧沉默地收下，只是下一次做饭时，饭桌上可能会多一碟用蜂蜜调味的野果，或是他带回的米会煮得更香软一些。
他们仿佛在两个相邻的轨道上运行，保持着距离，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引力牵引，轨迹渐渐重叠。
最大的变化，来自于余英男日益隆起的腹部。
胎动变得越来越频繁，也越来越有力。起初只是轻微的、如同鱼儿吐泡泡般的触动，后来便成了清晰的拳打脚踢，有时甚至能看见薄薄衣衫下明显的凸起。
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胎动时，余英男正坐在窗边的竹摇椅上缝制小衣。那一下突兀的、有力的蹬踏，让她猝不及防地轻呼出声，手中的针线差点掉落。
几乎是同时，在院中闭目调息的绿袍倏然睁开了眼睛，目光锐利地扫向她：“怎么了？”
他的反应太快，带着一种未经思考的警觉。余英男抚着腹部，感受着里面小生命活泼的动静，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，混杂着母性的柔软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涩。她摇了摇头，低声道：“……无事，只是他……动得厉害。”
绿袍闻言，眉头微蹙，视线落在她隆起的腹部，那里正因胎动而微微起伏。他没有说话，只是看着，眼神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，有探究，有茫然，或许，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、被强行压抑的好奇。
余英男看着他专注的目光，鬼使神差地，轻声问了一句：“你……要摸摸看吗？”
话一出口，她自己先愣住了。绿袍也明显怔住，身体有瞬间的僵硬。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尴尬而又微妙的沉默。
就在余英男以为他会像以往一样，用冷硬的话语拒绝或嘲讽时，他却缓缓站起了身，朝着她走了过来。他的脚步很慢，带着一种近乎迟疑的郑重。
他停在她面前，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部分光线，在她身上投下阴影。他低头，看着她的腹部，伸出手，动作极其缓慢，带着一种与他本性截然不同的小心翼翼。
他的指尖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粗糙和微凉，隔着薄薄的夏衫，轻轻落在了她腹壁那处刚刚凸起的位置。
就在他指尖落下的瞬间，里面的小家伙仿佛感知到了外界的触碰，又是用力的一脚，正好踢在他指尖所按之处。
绿袍浑身猛地一僵，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，迅速收回了手。他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愕然，甚至有一丝近乎狼狈的震惊。他活了三十多年，手握生杀，历经无数血腥厮杀，却从未体验过如此……鲜活而脆弱的生命力量。那力量来自于他的血脉，在他触碰的瞬间，给予了他如此清晰的回应。
余英男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，心头那片柔软的角落又被触动了一下。她看着他罕见失措的模样，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弧度。
“……他认得你。”她轻声道，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。
绿袍猛地抬眼看向她，眼底情绪翻涌，最终归于一种深沉的晦暗。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，又看了一眼她的腹部，然后转身，大步走回了院中，重新在那块青石上坐下，闭上了眼睛。只是这一次，他紧抿的唇线似乎不再那么冰冷，挺直的背脊也微微放松了些许。
自那日后，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似乎又薄了一层。绿袍依旧沉默，但目光停留在余英男腹部的次数明显增多了。有时在她午憩时，他会无声地站在榻边，看着她因怀孕而略显丰腴的侧脸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腹部，眼神复杂难辨。
余英男也渐渐习惯了在他面前提及孩子。她会告诉他孩子今日似乎格外活泼，或者抱怨腰酸背痛，甚至会和他商量该准备哪些婴孩用品。绿袍大多时候只是听着，偶尔会在她拿不定主意时，简短地给出一个建议，比如：“布料，选棉。”或者，“木盆，要深。”
他的建议往往直接而实用，带着他固有的思维方式，却不再是命令，更像是一种参与。
这一日，余英男感觉腹中动静异常活跃，便靠在摇椅上，轻轻抚摸着，试图安抚里面那个急躁的小家伙。绿袍练完功，走到屋檐下喝水，目光落在她温柔的动作上，停驻了片刻。
余英男抬起头，恰好对上他的视线。这一次，她没有避开，而是轻声说：“他好像……很喜欢听我说话。”
绿袍握着水瓢的手顿了顿，喉结滚动了一下，将口中的水咽下。他沉默着，像是在权衡什么，最终，用一种极其生硬、几乎算得上是别扭的语气说道：“……或许，也听听别的。”
余英男愣了一下，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。她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刻意移开的目光，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，终于彻底消融，涌动着酸涩而又温暖的潮流。
她低下头，掩去眼底泛起的湿意，将手掌更轻柔地贴在腹壁上，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，对着里面的小生命说道：“听见了吗？你爹……想跟你说说话呢。”
屋檐下，绿袍背对着她，仰头将瓢中剩余的水一饮而尽。水流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滑落，阳光下，那水痕竟似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。风过竹林，沙沙作响，仿佛在为这对摸索着前行的新手父母，奏响一支生涩却充满希望的序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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