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像山涧的水，看似凝滞，实则悄然流淌。柴火危机过后，小院里的气氛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。绿袍依旧沉默寡言，但那份沉默中少了几分尖锐的戾气，多了些沉静。他不再终日困于无力感中，开始更系统地活动筋骨，不再急于求成，而是遵循着身体能承受的限度。偶尔，他会在余英男弯腰吃力时，默不作声地将她想要的东西挪近；也会在她准备晚饭时，坐在灶膛前，学着生火，尽管动作依旧笨拙，火星偶尔会溅出，引来他嫌弃的蹙眉，却不再轻易甩手离去。
余英男也将他的转变看在眼里。她依旧话不多，眉宇间的冰霜却消融了许多，偶尔在他笨拙地试图帮忙，反而弄巧成拙时，唇角会极快、极轻微地牵动一下，那并非嘲笑，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、近乎纵容的默认。她开始习惯在煎药时，也顺手替他倒一碗温水放在手边；在准备餐食时，会下意识将他那份粥熬得更稠一些，或是将有限的肉糜多拨给他一些。
然而，真正的破冰，发生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。
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，豆大的雨点砸在竹叶和屋顶上，噼啪作响，仿佛要将这小小的木屋掀翻。狂风卷着雨雾从门窗缝隙钻入，带来刺骨的寒意。余英男早早栓紧了门窗，又将所有缝隙用布条塞好，屋内点了两盏油灯，才驱散了些许昏暗与阴冷。
绿袍坐在窗边的竹椅上，望着窗外被风雨摧折得疯狂摇曳的竹海，面无表情。余英男则坐在离他不远的榻边，就着灯光缝补一件婴儿的小衣。屋内只剩下雨声、风声，以及她手中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。
突然，余英男搁下了手中的活计，脸色微微发白，一只手捂住了嘴，另一只手紧紧按住了腹部。
绿袍立刻察觉了她的异样，目光从窗外收回，落在她身上。“怎么了？”他的声音在雷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。
余英男摇了摇头，想说什么，却是一阵更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。她孕期反应一直不算太重，许是今夜天气骤变，气压低沉，引得肠胃翻江倒海。她强忍着不适，想起身去倒点水，刚一站起，便是一阵头晕目眩，脚下发软，眼看就要栽倒。
一道玄色身影倏然而至。
绿袍的动作快得几乎超出了他伤体应有的极限。他一把扶住了她下坠的身子，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后背和膝弯，将她打横抱起。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，甚至带着他固有的、不容置疑的强硬，但那怀抱却异常稳固，隔绝了冰冷的地面。
余英男惊愕地抬眼，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。油灯的光晕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，他眉心紧锁，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、一种近乎焦躁的情绪。
“……”她想让他放下，她可以的，但眩晕感和他怀中陌生的、带着药味与淡淡血腥气的男性气息，让她一时失语。
绿袍没有理会她细微的挣扎，抱着她，几步走到榻边，动作略显僵硬地将她安置在榻上，又扯过薄被盖在她身上。做完这一切，他并没有立刻退开，而是站在榻边，垂眸看着她苍白的脸和泛着水光的唇，沉声问：“哪里不适？”
他的语气依旧算不上好，甚至带着点审问的意味，但那紧盯着她的目光，却泄露了他未曾言明的紧张。
“……只是……有些恶心。”余英男偏过头，避开他过于锐利的视线，声音低弱。
绿袍沉默了片刻，忽然转身走到屋角，那里放着余英男平日采摘晾晒的草药。他竟蹲下身，就着昏暗的灯光，在那堆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草药里翻找起来。他的动作有些生疏，却异常专注，宽厚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，笼罩在榻上的余英男身上。
余英男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。他……在做什么？
很快，他拿着几片干枯的叶片和一小块根茎走了回来。那是她备着用于安胎顺气的紫苏叶和砂仁。
“这个，”他将东西递到她面前，语气是命令式的，“怎么用？”
余英男看着他掌心那几样东西，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他认得这些药？他何时留意到的？她从未教过他，他也从未问过。
“……煮水，少量频服。”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绿袍闻言，二话不说，拿着草药便去了灶间。余英男躺在榻上，听着外面风雨声中夹杂着他生火、舀水、放置药罐的细微声响。那些声音原本寻常，在此刻听来，却如同擂鼓，一声声敲在她的心坎上。
他那样一个人，曾经挥手间决定他人生死，惯于发号施令，何曾做过这等琐碎之事？何况还是在如此狼狈的伤重之下？
药很快煮好了。绿袍端着一个粗陶碗走回来，碗里是散发着紫苏和砂仁特有香气的水。他走到榻边，将碗递给她。
余英男伸手去接，指尖触到碗壁，是温热的，恰到好处的温度。她抬眼看他，他依旧站着，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，只有紧抿的唇线显示出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。
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微辛带甘的药汤，暖流顺着喉咙滑下，不仅缓解了胃部的翻涌，似乎也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。一碗药喝完，她感觉好了许多。
“多谢。”她将空碗递还给他，低声道。这是自他重伤归来后，她第一次对他道谢。
绿袍接过空碗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，没有立刻离开。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，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。余英男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。
就在这时，绿袍忽然在榻边坐了下来。不是紧挨着她，而是坐在了榻尾的位置，背对着她，面向着门窗的方向。他的脊背挺得笔直，如同沉默的山峦，将外面的狂风暴雨与她隔开。
“睡吧。”他声音低沉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，“我守着。”
余英男看着他玄色的背影，那背影在摇曳的灯影和轰鸣的雷声中，显得如此孤直，却又如此……可靠。她曾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，身边空无一人，只有无尽的恐惧和恨意缠绕。而此刻，这个她曾恨之入骨的男人，这个她以为只会带来毁灭的男人，却在她最脆弱的时候，用他别扭的方式，为她撑起了一方暂时的安宁。
她没有再说话，只是缓缓躺下，拉高了薄被，盖住自己半张脸。鼻息间，似乎还萦绕着那碗药汤的余味，和他身上传来的、若有若无的，混合着药草与风雨气息的味道。
雨还在下，雷声依旧轰鸣。但她心中的惊惶，却奇异地平复了下来。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，感受着他在不远处存在的气息，眼皮渐渐沉重。
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，一个模糊的念头掠过她的心头：或许，恨与爱，从来都不是非此即彼。在这生死边缘挣扎求存的方寸之地，有些东西，正在悄然改变，如同被雨水浸润的土地，缓慢地，生出新的根系。
那一夜，绿袍果真就那样在榻尾坐了一夜，如同沉默的守护者。而余英男，自绿袍重伤归来后，第一次，没有在雷雨夜被噩梦惊扰，沉沉睡去，直到天光微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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