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袍终究是熬过了那个寒夜。清晨,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竹窗,落在余英男疲惫的眼睑上时,她听见隔壁传来轻微的、试图移动的声响。她立刻睁眼,眼底带着一夜未眠的血丝,却并未起身,只是静静听着。
那声响迟疑了片刻,终是归于沉寂。只有压抑的、略显粗重的呼吸声,证明着那人的存在与清醒。
她又在榻上躺了许久,直到估摸着时辰,才如常起身,生火,熬药,煮粥。米缸渐空,她抓米的手顿了顿,终究还是按着平日的量,未曾减少。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滚着,散发出清淡的米香,混合着药罐里飘出的苦涩,构成这竹林清晨独有的气息。
她将药和粥端进去时,绿袍已经靠坐在榻上,闭着眼,仿佛仍在沉睡。但她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,指节微微蜷缩,暴露了他清醒的事实。她将托盘放在榻边矮几上,与往日一般无二。
“药凉了效力减半。”她声音平淡,听不出情绪,说完便转身欲走。
“……等等。”
他忽然开口,声音依旧沙哑,却少了几分昨夜的虚弱。
余英男脚步停住,没有回头。
矮几上传来碗碟轻碰的细微声响。她听见他端起了粥碗,却没有立刻饮用。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,带着一种无形的张力。
“这粥,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下定决心,“……日后,不必如此糜费。”
余英男背影微微一僵。他知道了。知道米粮不多,知道她并未克扣他的份例。她抿紧唇,依旧不答。
“我绿袍,”他声音低沉,带着某种近乎固执的宣告,“尚未到需你节食供养的地步。”
话音落下,他端起粥碗,近乎赌气般,几口便将那碗稀薄的米粥饮尽,随即又拿起药碗,一饮而尽。碗底与矮几碰撞,发出清脆的一声响。
余英男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,又缓缓松开。她依旧没有回头,径直走了出去,开始了一日的劳作。
然而,自那日后,绿袍似乎恢复得快了些。他不再终日靠在榻上,开始更频繁地在屋内缓慢走动,甚至尝试着做一些极轻微的动作,试图活动僵硬的筋骨。他依旧沉默,但与余英男之间,那种刻意的、冰冷的隔阂,似乎淡去了些许。
他开始留意她的行动。在她提着水桶略显吃力时,他会不知何时出现在井边,默不作声地接过绳索;在她弯腰捡拾柴火时,他会用那根充当拐杖的竹竿,将远处的枯枝拨到她触手可及的地方。
余英男起初只是沉默接受,不看他,也不言谢。直到有一次,她见他因强行动作牵动伤口,脸色瞬间煞白,冷汗涔涔而下,却仍固执地扶墙站立。
“……回去躺着。”她终于忍不住,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。
绿袍抬眸看她,眼底是她熟悉的执拗,却又似乎掺杂了点别的东西。他依言缓缓挪回榻边,坐下后,目光却落在她因劳作而微微泛红的手上。
“明日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低沉,“我去后山看看。”
余英男猛地抬头:“你的伤……”
“死不了。”他打断她,语气是惯有的冷硬,但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怔住,“寻些野物,或……药材。”
他说的是“寻”,不是“猎”。以他如今的身体,纵有通天本领,也难追狡兔,更遑论与猛兽搏斗。他所能依仗的,不过是对这片山林的了解,去辨认那些可以果腹或换钱的草木根茎。
余英男看着他苍白却坚定的侧脸,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。拒绝?他显然不会听。同意?她心口莫名发紧。
最终,她只是转过身,继续擦拭着灶台,低低地应了一声:“……随你。”
第二天,绿袍果然早早起身。他动作依旧迟缓,却有条不紊地准备着——一段更结实的竹杖,一个余英男用旧布缝制的简陋布袋,甚至还在腰间别上了那柄已显陈旧的匕首。
余英男将一份用干净树叶包好的干粮塞进他的布袋,依旧没有说话。
他看了那干粮一眼,又看了看她,嘴唇动了动,最终也只吐出两个字:“走了。”
他离开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,脚步虚浮,却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。余英男站在屋前,望着他缓慢融入竹林深处的身影,久久未曾动弹。手中握着的布巾,已被无意识地绞紧。
那一日,木屋显得格外空寂。余英男做着平日里的活计,心神却总是不宁,目光时不时瞥向绿袍离去的方向。直到日头偏西,那抹熟悉的玄色身影终于再次出现在竹林边缘,步伐比离去时更为沉重踉跄。
他回来了。布袋看起来有些沉甸甸的,沾着泥土。他的衣袍下摆被荆棘划破了几道口子,脸上也带着疲惫,但那双眼睛,在看到她站在屋前的身影时,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,快得让她无法捕捉。
他将布袋放在屋前的石台上,没有看她,只哑声道:“……看看,能否用。”
余英男走上前,打开布袋。里面并非什么珍稀之物,只有几株品相普通的草药,一些可食用的野蕈,还有两只……显然是掉入陷阱、已然僵硬的野雉。
东西不多,甚至有些寒酸。但这每一样,都需要他拖着伤体,在这初春的山林里,耗费多少心力与时间才能寻得?
她抬起头,看向他。他正微微侧着头,望着远处的山峦,下颌线绷得有些紧,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评判。
余英男没有说话。她只是默默地将布袋里的东西一一取出,分类放好。然后,她转身走进灶间,开始生火,准备晚饭。这一次,她往锅里下的米,比平日多了一小把。
当热腾腾的、比往日稍稠的粥和用野蕈煮的汤端上桌时,绿袍看着碗里的粥,沉默了片刻,然后拿起勺子,安静地吃了起来。
两人对坐,依旧无言。但某种坚冰,似乎在氤氲的热气与食物的香气中,进一步消融了。那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,一种在生存的艰难中,悄然滋生的,名为“相依”的藤蔓,正缓慢地,缠绕上彼此荒芜的心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