偷天的尸身被余英男拖至远离竹林的深涧，任由山雨冲刷去最后痕迹。返回时，暮色已沉，木屋内只余一盏如豆油灯，映着绿袍靠在榻上的侧影。他肩背处缠绕的布帛又渗出血色，脸色在昏光里显得尤为苍白，却紧抿着唇，不曾泄出一丝呻吟。
余英男在门边静立片刻，才默然走近，将新捣好的草药放在榻边矮几上。她伸手欲查看他伤势，却被他抬手格开。
“死不了。”他声音沙哑，目光落在虚空处，不与她对视。
余英男收回手，也不坚持，只道：“药需换。”
“放着。”
她便将药碗又往前推了半寸，转身去灶间端来一直温着的米粥。粥熬得稀烂，几乎不见米粒，最适合伤重之人吞咽。她将粥碗置于药碗旁，同样不多言一句。
绿袍瞥了一眼，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，终是抬手，动作僵硬地端起粥碗。指尖因失力而微颤，热粥险些泼洒。他稳住手腕，仰头近乎吞咽地将粥灌下，随即重重搁下空碗，仿佛完成一桩苦役。
余英男始终背对着他，在灶台边清洗药杵，水声淅沥。直到听见碗落声，她才停下，用布巾慢慢擦干双手。屋内一时只闻窗外渐沥雨声，敲打着竹叶，也敲打着某种无形隔阂。
夜深时，绿袍因伤口剧痛辗转，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余英男在隔壁榻上睁开眼，望着漆黑屋顶，并未起身。过了许久，那边动静渐歇，取而代之的是趋于平稳、却依旧带着痛楚的呼吸声。她方才悄然下榻，赤足走到他门边，借着微弱天光，见他终是力竭昏睡过去，额发被冷汗浸湿，紧贴在额角。
她无声走近，将滑落的薄被重新拉至他肩头，指尖在触及他冰凉皮肤时顿了顿，随即收回。她在榻边站立良久，直到腿脚发麻，才转身离去。
翌日清晨，余英男发现昨夜放置的伤药与粥碗皆已空净。绿袍仍靠在榻上，闭目养神，听闻她脚步声，眼皮未抬。她默默收走碗盏，重新煎药。
此后数日，皆是如此。她按时送药送食，他沉默接受，两人之间维系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。他不再拒她靠近换药，却在她指尖触及肌肤时，周身肌肉瞬间绷紧，如同受困的兽。她则始终垂着眼，动作尽可能迅捷，不带丝毫多余触碰。
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。
山中气候骤变，冷雨夹着冰粒肆虐整日，入夜后更是寒风刺骨。木屋简陋，缝隙间钻入的冷风让余英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。她起身欲寻些旧布堵隙，却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，一声重过一声，带着肺腑撕裂般的浊音。
她脚步顿住，立在冰冷的堂屋中央，指尖掐入掌心。那咳嗽声持续着，混杂着因牵动伤口而泄出的闷哼，在寒夜里显得尤为脆弱。
最终，她转身走入内间，抱出自己榻上那床略厚些的棉被，又默默将灶间煨着的热水灌入陶壶，外面裹上厚布。她推开他的房门，未曾看他，只将暖水壶塞进他冰凉的手中，又将那床厚被盖在他原本的薄被之上。
做完这一切，她转身便走。
“……多事。”
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，比平日更哑，气息不稳。
余英男停在门边，并未回头，只望着门外被风雨摧折的竹枝，轻声道：“你若病死，我之前的药，便白煎了。”
屋内陷入一片死寂。唯有他手中陶壶散出的微弱热气，在清寒空气中氤氲开一小团白雾。
良久，就在余英男以为他不会再开口，准备离开时，他极低的声音终于响起，几乎被风雨声掩盖：
“……灶台左下……有块青石松动，下面……有些银钱。若……若将来……你可自取。”
余英男背影猛地一僵。
这不是关怀，更像是一种……交代。一种他绿袍别扭至极的，却是在他以为自己可能熬不过这个寒夜时，所能想到的，对她与那未出世孩子的最后安排。
她没有回应，也没有动，只是肩线微微颤抖起来。那不是恨，也不是感动，而是一种更复杂的、掺杂着无尽酸楚的领悟。这个男人，连示好，都选在自以为将死之时，都用这种近乎切割关系的方式。
她最终什么也没说，抬步离开了房间，轻轻带上了门。
门外风雨依旧，寒意彻骨。门内，绿袍紧握着怀中那点难得的暖意，感受着肩上厚重棉被带来的、久违的，几乎令他无所适从的妥帖温度，缓缓闭上了眼。喉间那股腥甜被他强行咽下，胸口的窒闷却因那女人离去前微颤的背影，堵得更加厉害。
这一夜，寒风未能侵入这间陋室。那点由陶壶和棉被带来的暖意，以及那句隐藏在“后事”安排下的、笨拙的牵挂，悄然融化着横亘在两人心间的冰层。无声，却缓慢而坚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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