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余英男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竹林木屋时,晨曦微露。绿袍竟倚坐在门框上,脸色苍白如纸,唇色泛紫,唯独那双眼睛,锐利如昔,死死盯住她从林间走来的方向。
“你去哪了?”他语气虚弱,却带着惯有的审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压抑的焦躁。他伤势远未痊愈,这般强撑起身,已是极限。
余英男脚步未停,晃了晃手中装满草药的竹篮:“采药。”声音平静,听不出破绽。篮中草药下,那包未用的毒药被她袖底巧妙遮掩。
他目光如炬,显然不信。重伤让他无力深究,更让他不得不直面这种可耻的依赖。他抿紧薄唇,未再追问,只是看着她熟练地生火、烧水,将草药投入瓦罐。苦涩的药香渐渐弥漫开来,冲淡了屋內残留的血腥气。
日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中流淌。绿袍伤势稍有好转,能勉强自行下榻。他开始在屋外静坐,看余英男挺着肚子忙碌:生火,煮粥,晾晒洗净的衣物。他试图运功调息,却发现元气大伤,经脉滞涩如枯井,往昔澎湃魔功十不存一。一股前所未有的烦躁与恐慌攫住了他——失去力量,他绿袍还是绿袍吗?
“砰!”他一掌拍在泥地上,却只激起些许微尘,连个像样的掌印都未曾留下。
余英男冷眼旁观,将一碗清粥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:“命是捡回来的,还想轻易送掉?”
绿袍猛地瞪向她,眼底翻涌着屈辱与暴戾。她却已转身,留给他的只是一个淡漠的背影。他看着那碗寡淡的清粥,心中五味杂陈。他绿袍老祖,竟也落得如此田地,需要靠一个他深深伤害过的女人的怜悯,才能苟活。
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。山间寒气侵体,绿袍旧伤引发高烧,浑身冰冷,即使在厚被下亦瑟瑟发抖,牙关紧咬。昏沉中,他只觉一具温暖的身体从后贴近,温热掌心轻柔却坚定地覆上他冷汗涔涔的额头。他本能地向那热源偎去,如同濒死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,紧紧抓住那片衣角,汲取着微薄的暖意。那温暖未曾离开,伴他颤抖的身躯,直至天明。
次日他清醒,烧已退去大半。见余英男在灶边默默熬药,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。他喉头干涩,挣扎半晌,终是挤出一句低不可闻的:“……多谢。”
她搅动药匙的手未曾停顿,背影却几不可察地微顿了一下,没有回应。
共同生活,成了一种无声的拉锯,也在细微处悄然改变着惯性。绿袍体力稍复,开始尝试做些力所能及之事。他沉默地修补漏雨的屋顶,将屋后水缸挑满,甚至依稀有记忆,用笨拙到近乎可笑的手艺,打造了一把略显粗糙却打磨光滑的竹摇椅。
“给孩子。”他将椅子推到她面前,神情别扭,目光移向别处,仿佛只是随手丢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。
余英男怔住,抚过竹椅上光滑的扶手,没有拒绝,也没有道谢。这是绿袍第一次,主动表现出对未来的、一丝微弱的期待。她将椅子放在窗边,阳光洒上,落下斑驳竹影。
他不再提及江湖事,也不再整日徒劳地试图冲开闭塞的经脉。更多时候,他只是静静看着余英男准备婴孩的衣物,或凝望竹林深处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魔功的衰退,似乎也带走了部分盘踞在他体内的暴戾,沉淀下一些更为晦暗难明的东西。他学会了长久地等待,学会了在她因孕吐或疲惫不适时,递上一杯温水,动作依旧僵硬,却不再带有命令与压迫。
余英男的话依然不多,但眉宇间冻结的冰霜,似乎在日复一日的烟火气中,融化了些许棱角。她开始指使他:“添些柴火。”“把那边簸箕拿过来。”语气平淡,如同使唤一个伙计。他默默照做,偶尔会因为她的指令流露出一丝怔忡,仿佛不习惯这种平淡的日常。
有时,她会感受到他长久停留在她腹部的目光,那目光复杂难明,有探究,有茫然,或许,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极其微弱的牵念。
一夜,她因胎动频繁而梦中不安,惊醒时,发现绿袍不知何时守在榻边,黑暗中,他的轮廓模糊,唯有呼吸声清晰可闻。
“吵到你了?”他问,声音沙哑。
“没有。”她重新躺下,背对他。屋内重归寂静,只闻彼此交织的呼吸,和窗外风吹竹叶的簌簌声。许久,她轻声开口,似自语,似询问,声音飘忽得如同夜雾:“若那日,我未能及时毒杀他们……”
“没有若。”绿袍声音低沉,在黑暗中异常清晰,带着他固有的、斩钉截铁般的冷酷,却又似乎蕴藏着别的意味,“你做了,便够了。”
这是他首次间接承认知晓她所做之事,也是一种……沉默的认可。余英男心中那堵冰墙,在那夜溪边裂开缝隙后,于此刻,又悄然剥落了一小块。她仍未言原谅,但在日常琐碎的消磨与生死边缘的相互依存间,悄然扎根,缓慢生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