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色如钩,凄冷地悬在阴山群峦之上,将嶙峋山石染成一派森然。绿袍觉得自己几乎要化作这山间又一具无人问津的骸骨了。左胸的剑创是丁引留下的,溃烂发黑,随着他每一次微弱的心跳,挤压出腐臭的脓血,浸透早已破碎的玄色衣袍。他几乎是凭着本能,一点一点向着那片记忆中的竹林爬行。意识早已浑浊,唯有一念清明,如同淬毒的针,反复刺穿他濒死的神经:回去,死也要死在她面前。
这一生,他杀人如麻,弑父弑母,欺师灭祖,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。他自认早已斩断软肋,绝情绝爱,可当丁引的剑锋真正洞穿他肺腑的刹那,眼前闪过的,竟是余英男那双含恨又含悲的眼,和她微隆的小腹——那里有他在这世上唯一的,却也最不堪的血脉延续。
“英男……”他干裂的唇瓣翕动,吐出的不是忏悔,而是执念。
竹林近了。夜风穿过叶隙,发出沙沙轻响,比起阴山的鬼哭狼嚎,此地几近仙境。他曾将她劫至此处,名为囚禁,却实则给了她乱世中唯一一处不受侵扰的安身之所——竹林小筑。而今,他却像条丧家之犬,拖着残躯,回来乞求一个了断。
木屋的轮廓在月光下静立。他用尽最后力气,撞向那扇薄薄的竹扉,沉重地倒在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里,再动弹不得。
——
吱呀一声,门开了。
余英男素衣而立,腹部已然明显隆起。她看着脚下血污狼藉的男人,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,唇瓣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。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本能般的惊悸,随即冻结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寒冰。这眼神,比丁引的剑更刺骨,比阴山的风更凛冽。
她记得他是如何毁了她。家破人亡,委身魔头,清白被夺,桩桩件件,都刻在骨头上,溶在血液里。此刻,只需转身,关门,任由他自生自灭,便是最痛快的报复。
“……英男……”他挤出声息,带着浓重的血沫。
她沉默着,身影在门框内凝固成一尊冰冷的雕像。时间仿佛停滞,只有夜虫不知疲倦地鸣叫。最终,她转身回屋,门未关。良久,她提了一桶清水出来,动作僵硬地蹲下身,用棉布浸了水,一言不发地为他清理伤口。布帛触及翻卷的皮肉,他浑身肌肉骤然紧绷,喉间溢出压抑的痛哼。
她眼神空茫,仿佛在擦拭一件无感的旧物,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兵器。唯有偶尔掠过他苍白面容时,眼底深处会闪过一丝极快、极复杂的挣扎。
“不必……救我……”他气若游丝,试图维持最后的尊严,或者说,是惯有的、用以伪装虚弱的方式。
她手下未停,声平如水,听不出半分波澜:“你死活,与我无干。但孩子,”她顿了顿,手下力道无意中加重,引得他一阵痉挛,“不能没有父亲收尸。”
绿袍猛地阖上眼。剧痛与高热如同潮水,淹没了他残存的意识。那些原本计划好的、用以激怒她或试探她的临别之言,此刻却因中气不足,失了往日的狠戾与算计,只余下破碎的、近乎本能的真诚:“我……绿袍一生,负尽天下……独独……不想负你……往日种种……皆因……怕……怕自己有软肋……”
余英男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。怕有软肋?这竟是这个纵横魔道、不可一世的男人,最贴近肺腑的剖白?她想起初遇时,她一句“你是好人”,便让他手下留情。原来,他从那时起,就在恐惧。恐惧温情,恐惧牵绊,恐惧自己坚硬外壳下,那一点点未曾泯灭的、对光的渴望。
她依旧沉默,用尽全力将他沉重的身躯拖回屋中,安置在那张曾有过短暂温存、更多却是屈辱记忆的草榻上。
——
此后数日,木屋被一种死寂的张力笼罩。一个在剧痛与高热的深渊里浮沉,一个在恨意与责任的刀尖上行走。
绿袍昏沉时,会死死攥住她递来药碗的衣袖,喃喃呓语:“别走……”或是骤然厉声嘶吼:“不准背叛!”那声音虚弱,却带着他骨子里的偏执。余英男只是面无表情地,一根根掰开他冰冷的手指,力道决绝,神色疏离如常。
她喂他汤药,他吞咽困难,药汁顺着嘴角滑落,她便用布巾擦去,动作机械,不带一丝温情。她为他擦身,换药,目光刻意避开他身体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疤——那是一部写满了他血腥过往的史书。偶尔,在无人看见的角落,她会盯着自己日益隆起的腹部,眼神里交织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与一丝渺茫的冀望。
那夜,绿袍伤势稍稳,陷入沉眠。余英男立于榻前,月光透过竹窗,映照她愈见清瘦却异常坚毅的脸庞。她轻抚着腹中胎动,眼中闪过玉石俱焚般的决绝。
有些事,必须了结。为了孩子,也为了……斩断那不断试图从心底滋生的,不该有的柔软。
她走到屋角,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,取出一个隐藏的粗陶小罐。里面是她早已备好的数包剧毒。配制这些毒物的知识,源于绿袍昔日冷笑着的“教导”:“控制水源,便控制了所有人的命。” 如今,她用他授予的技艺,去肃清他留下的阴影。
最后回望一眼榻上那个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眉头的男人,她将毒药贴身藏好,悄然融入浓稠的夜色。
——
阴山总坛,昔日魔焰嚣张之地,如今只剩颓败与压抑。大统领烈火虽凭借武力暂时掌权,却难服众心,派系倾轧,暗流涌动。
余英男如鬼魅般潜回这片她曾挣扎求生、受尽屈辱,也曾被绿袍强推着登上高位的地方。她熟悉此地的每一处暗道,每一口井眼。仇恨与求生欲,早已将这里的格局刻入她的骨髓。
她冷静地计算着时辰,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,将无色无味的毒粉精准投入水井与酒窖。动作轻盈,眼神却冷冽如霜。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,却是第一次,为了“守护”而进行如此大规模的屠戮。
三日后,阴山核心骨干陆续毒发。症状酷烈,呕血抽搐,药石罔效。烈火暴跳如雷,彻查内奸,却只揪出几个替死鬼,真正的源头如同凭空出现,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。曾经盘踞一方的阴山势力,在无形的毒杀中分崩离析,烈火成了光杆司令,再也构不成威胁。
余英男隐在暗处,冷眼看着这场由她亲手导演的死亡盛宴。没有快意,只有空茫。她用绿袍教她的手段,斩断了与过去最后的牵连。手中最后一包未用的毒药,她迟疑片刻,终究没有丢弃,而是仔细收起,仿佛收起一枚可能在未来引爆的雷火。
她回到暂居的隐蔽山洞,在冰凉的溪水中用力搓洗双手,直至皮肤泛红,仿佛要洗去的不仅是污秽,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血腥与罪孽。她想起临行前绿袍沉睡中仍不安的眉眼,想起他破碎的告白,心中那堵冰墙,悄然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