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正文内容\]
嘴里那股铁锈味又回来了。
我动了动舌头,裂口在口腔里蹭了一下,疼得我眼前发白。后背死死抵着岩壁,冷得像贴了一块冰。水珠从头顶滴下来,一滴,两滴,砸在我脖颈的纹路上,凉得发颤。
怀里的人还躺着,一动不动。
清栀的脸贴在我胸口,苍白得像纸。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,要不是我还能听见她鼻尖那点微弱的气息,真会以为她已经……我不敢往下想。
可她的纹路还在闪。
微弱,断续,但确实和我的节奏一致——一明,一灭,像两个人在黑夜里互相打信号。
我喘了口气,抬手摸出芯片。屏幕亮了一下,照片里的两个小女孩站在槐树下,扎马尾的那个是我,长发的是她。我们笑得那么傻,像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。
坐标跳了出来:程氏主宅·记忆回廊。
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。
又是“记忆”。又是“回廊”。
这地方到底还要让我重复多少遍?一遍遍走,一遍遍倒下,一遍遍看着她在最后关头闭上眼。每一次我以为抓住了她,其实都是程序在给我看我想看的画面。
我是不是早就疯了?
我是不是从第九次重置开始,就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、什么是假?
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疼。我低头看,左脚肿得厉害,刚才滚下斜坡时肯定扭到了。右臂的伤口还在渗血,顺着指尖滴到地上,混进积水里,一圈圈散开。
我咬着牙撑起身子,把她往上托了托。
“别死。”我低声说,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,还是说给自己,“这次你要是敢死,我他妈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。”
她没反应。
我往前走。
一步,一拖,再一步。脚印在水里拉出一道断续的红痕,像谁在路上撒了把碎辣椒。岩壁湿滑,青苔一层叠一层,踩上去差点滑倒。我单膝跪地,膝盖磕在石头上,疼得眼前发黑,可手还是死死搂着她,没松。
抬头的时候,我看见了墙上的字。
“救我。”
第一眼看过去,心猛地一缩。
不是刻的,是用指甲、用石头、用不知道什么硬东西抠出来的。深浅不一,歪歪扭扭,密密麻麻爬满了整面墙。有些字迹新,边缘还带着湿气;有些早就被水泡烂了,只剩个轮廓。
我踉跄着走近,手指轻轻抚过其中一行。
——救我。
这一行写得特别用力,沟痕深得能插进指甲。笔画收尾的地方有个小勾,是我写字时的习惯。大学记笔记,每次写到情绪激动,最后一笔总会往上挑一下。
我认得这字。
就是我写的。
我突然想起什么,喉咙一紧。
雨夜。我一个人。跪在这条通道里,手里攥着半截铁片,一遍遍刻着这两个字。指甲翻了,血混着泥,可我还是不停。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我要出去。我要活着。我要见到她。
可那时候……她是不是也这样背着我走过这条路?
我靠着墙滑坐下去,抱着她,喘得像条快死的鱼。
林素的脸忽然浮现在眼前。
不是现在的样子,是小时候厨房里那个。她穿着浅蓝围裙,锅里炖着萝卜排骨汤,香味飘满屋子。我坐在小板凳上写作业,她回头看了我一眼,笑着说:“光不是终点,是选择。”
我当时问:“什么意思?”
她说:“有些人一辈子追着光照跑,可真正重要的,是你站在光里时,想成为什么样的人。”
我没懂。
现在我懂了。
出口那点光,未必是自由。可能是另一个测试的开始,可能是新一轮的记忆清除。可哪怕它是陷阱,我也得走。
因为这次,是我自己想带她走出去。
不是为了完成什么协议,不是为了激活什么系统,不是为了当什么火种或容器。
就因为她是清栀。
就因为我不想再看见她流血。
我重新站起来,把她背起,手穿过她腋下,稳住重心。她很轻,瘦得吓人,骨头硌着我的肩膀。我往前走,脚步更慢了,但每一步都踩实了才敢迈下一步。
水声在耳边响,滴答,滴答。
像倒计时。
突然,她咳嗽了一声。
极轻的一声,气若游丝。
我立刻停下。
她眼皮动了动,嘴唇微微张开,在我耳边说了几个字:“地窖B3……有母亲的录音……”
我心跳漏了一拍:“哪个母亲?林素?还是程夫人?”
她没回答。
手却突然抓紧了我的衣服,指节发白,像是怕我丢下她。几秒后,呼吸又沉了下去,重新陷入昏迷。
可那只手,始终没松。
我站在原地,胸口闷得发疼。
怀疑的刺又冒了出来。
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说这句话?为什么是“母亲的录音”?程夫人最擅长的就是用亲情当饵,她知道哪些话能让我停步,哪些字能让我动摇。
可如果她是复制体,为什么不动手?
我体内有芯片,她只要触发指令,就能让我瘫痪,甚至自毁。她有无数次机会,可她没有。
她只是攥着我的衣服,像抓着最后一根绳子。
我继续往前走。
通道越来越窄,空气闷得喘不上气。前方终于出现一点光,微弱,灰白,是黎明前的那种天色。我加快脚步,可就在这时——
她睁开了眼。
瞳孔是银灰色的,像机器启动时的反光。
我浑身一僵。
她缓缓转头,直勾勾地看着我,嘴唇动了。
“星星熄了,月亮回家。”
一字不差。
我脚底像踩进了冰窟。
太准了。太顺了。连语气的断顿都和当年一模一样。
我脑子里炸开复制体的声音:“我们让她‘爱’你,就像设定闹钟一样简单。”
这不是人该有的反应。这是程序在运行。
我慢慢后退一步,手摸向口袋里的碎玻璃片——那是从密室带出来的,唯一能防身的东西。
“你不是她。”我哑着嗓子说,“清栀不会在这种时候说暗语。她会忍着,会等,会怕我怀疑她。”
她没动。
银灰色的眼睛盯着我,像在扫描我的情绪波动。
然后,她抬起了手。
我以为她要攻击。
可她突然狠狠咬住了自己的食指。
“咔”一声,牙关合拢,鲜血立刻涌了出来,顺着指节往下淌。
我愣住。
她没停,抓过我的左手,把血糊在掌心,然后用指尖一笔一划地画。
星形。
和我脖颈上的纹路一模一样。
动作很慢,带着痛感。血在皮肤上划出痕迹,像被刀割了一下。她盯着我,声音沙哑,却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进我耳朵里:
“疼吗?我能感觉疼。我也能让你疼。我不是程序。”
她顿了顿,眼里有水光,但没有哭。
“我是清栀。我怕你死。我怕你走。我……不想再一个人了。”
我站着,动不了。
眼泪突然就下来了,滚烫,止不住。
这不是模拟。这不是数据。
没人会用咬自己手指的方式证明“我是人”。
只有真人才会这么傻,才会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告诉另一个人:“我在这儿。”
我猛地向前一步,一把将她抱住。
第一次。
不是她扑向我,不是她拉着我逃,不是她替我挡刀。
是我主动抱住了她。
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。她身上全是冷汗和血味,可我闻得到那点熟悉的、藏在血腥背后的皂角香。我贴着她耳朵,声音抖得不像话:
“我在……这次,我在。”
她没说话,手却慢慢抬起来,轻轻回抱了我一下。
就一下。
然后,远处传来金属撞击声。
哒、哒、哒——
三只机械犬从Y型通道的另一侧冲了出来,红外扫描光束扫过岩壁,瞬间锁定了我们。
我立刻背起她,转身就跑。
可脚踝根本撑不住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它们追得太快,近得能听见齿轮转动的嗡鸣。
我知道躲不掉了。
我咬破舌尖,血涌进喉咙。
脖颈纹路猛地一烫,像烧红的铁丝扎进皮肉。我抬起手,对着前方释放干扰脉冲——最强的一次。
“轰!”
三只机械犬的系统同时致盲,红光乱闪,失控撞墙,炸成一团火球。
热浪扑面而来。
我腿一软,跪在地上,鼻血“啪嗒”滴进水里。视野发黑,耳朵嗡嗡响,像有上千只蜜蜂在脑子里飞。
“林燃……”她在我背上轻唤,声音微弱。
“别说话。”我喘着,“快到了。”
前方是一扇铁门,厚重,焊死,表面全是锈迹和抓痕,像是有人曾拼命想推开它。
我放下她,用手去撬,指甲崩裂,毫无反应。
绝望一点点爬上脊背。
就在这时,我看见她手里还攥着那支口红。
断口的,沾着血的,她在密室里用来写“星星熄了”的那支。
我突然明白了。
我接过口红,在铁门中央写下四个字。
**星星熄了。**
字歪得像小孩涂鸦,血混着膏体,在锈铁上拖出长长的痕迹。
静默。
三秒。
五秒。
突然,门缝渗出蓝色液体,像活的一样,顺着焊点蔓延,发出“滋滋”的溶解声。
焊点一个接一个化开。
铁门,缓缓开启。
我背起她,跨过门槛。
门内空间幽蓝寂静,地面流动着类似培养液的物质,空气中漂浮着微光尘埃,像夏夜的萤火。身后铁门轰然闭合,震落顶部碎石。
芯片屏幕刷新坐标:“程氏主宅·记忆回廊”。
怀里的她突然动了动,嘴唇轻启,声音稚嫩得不像她:
“阿姐……这次别丢下我。”
我浑身一颤。
低头看她,她仍闭着眼,像是梦呓。
地面蓝液忽然泛起涟漪,从中浮现出一个全息影像。
七岁的我。
赤脚,穿单薄校服,脸上有擦伤,头发乱糟糟的。他站在我面前,嘴巴一张一合,反复地,无声地说着一句话。
我没听清。
可我本能地知道——
那句话,是我所有轮回的起点。
我蹲下来,伸手想去碰那个投影。
他却突然后退一步,眼神警惕,像在防备我。
我们隔着蓝光对视。
成年的我,与童年的我。
谁都没动。
[本章完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