\[正文内容\]
地面的蓝液像活的一样,缓缓流动,泛着幽光。我背着清栀,喘得胸口发闷,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。她贴在我背上,轻得不像个活人,呼吸浅得几乎感觉不到,只有偶尔一下擦过我后颈,像风吹熄蜡烛前最后那点热气。
我站着,动不了。
前面是那个孩子。
七岁的我,赤脚站在虚空中,踩在蓝液之上,却没留下一点涟漪。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,头发乱糟糟地扎成一撮,脸上有擦伤,眼神空洞。嘴唇一张一合,反复说着一句话。
我看不清口型。
可我知道她在说什么。
“别丢下我。”
这三个字,像刀子,在我脑子里来回割。我不敢往前走,腿软得撑不住,可也不敢后退。四周全是镜子,一圈接一圈,把我俩的影子复制了千百遍。有的我在哭,有的我在跑,有的我跪在地上抱着头,有的我转身就逃——每一个动作都不同步,像错乱的录像带。
突然,蓝液翻了一下。
画面变了。
不是投影,不是幻象。是记忆。
第七次重置。
我看见自己蜷在实验室角落,浑身是血,右臂断了,骨头戳破皮肤露在外头。程夫人站在玻璃外,穿一身白裙,像在参加什么晚宴。她轻轻抬手,机械臂就拖着清栀从通道尽头滑出来。
清栀被绑在架子上,眼睛闭着,脸色青白。她脖子上的纹路闪了一下,灭了。
我张嘴想喊,可发不出声。
全息影像里的“我”动了。她抬起脸,满脸是泪,可还是开口了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
“我知道她在哪……只要你不杀我,我就告诉你。”
我听见自己说。
我听见了。
可我不信。
“不……”我摇头,往后退,“那不是我……那是假的……是程序编的……”
镜面突然嗡了一声。
七岁孩子的嘴终于停了。
她看着我,开口。
声音不是她的。
是机械的,平的,没有起伏,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:
“你本可以替她死,但你逃了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所有镜子同时响起这句话。
一圈,又一圈。
“你本可以替她死,但你逃了。”
“你本可以替她死,但你逃了。”
像丧钟。
我耳朵嗡嗡响,太阳穴突突跳,手指抠进掌心,指甲掐出四个月牙形的血印。我想堵住耳朵,可手抬不起来。那些话钻进脑子,撕开一层又一层的记忆。
我看见第九次重置,我抱着她从火场跑出来,她快死了,我咬破手指把血喂进她嘴里。
我看见第五次,她为我挡下那一枪,胸口炸开一朵血花,我抱着她哭着求系统重启。
可我也看见第七次。
我亲口说出那句话。
我看着她被拖走,注射器扎进脖颈,银灰色的瞳孔睁开,直直望向镜头——望向现在的我。
我没有冲上去。
我没有去救她。
我选择了活。
“我不是……”我喉咙发紧,声音哑得不像人,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那时候……我太怕了……”
我跪下去,膝盖砸在蓝液边缘,溅起一串水花。
“如果我早就背叛过她……”我抬头看着那孩子,眼泪砸进蓝液,泛起一圈涟漪,“凭什么还能当她的阿姐?!”
话出口的瞬间,背上的人突然动了。
极轻的一颤。
然后,一声低语,贴着我后颈响起:
“别怕……我在。”
我浑身一僵。
猛地回头。
清栀仍闭着眼,脸色苍白,嘴唇发紫。可她的手,不知什么时候,悄悄抓住了我的衣领。指节发白,像抓着最后一根绳子。
而她脖颈上的纹路,正在发光。
微弱,断续,可确实在亮。
和地面的蓝液,开始共振。
嗡——
一声低频震动从地底传来。
所有悬浮在空中的全息影像突然定格。
不再是零碎的画面。
全是她的死。
一次,两次,九次。
每一帧,都是她死前的最后一秒。
她在密室里被刀划开喉咙,血喷在墙上,眼睛还睁着。
她在通道里被机械犬扑倒,脊椎断裂,手指仍往前伸。
她在电梯井坠落,风呼啸着灌进耳朵,她仰头看向我逃走的方向。
而每一张脸上,在闭眼前,在痛到失声前,她都望着“我”,嘴唇轻轻动一下:
“别怕……我在。”
没有一次例外。
九次死亡,九次,她都说这句话。
可我呢?
我做了什么?
我逃了。
我躲了。
我求饶了。
我出卖了她。
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,砸进蓝液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我伸手去摸她的脸,冰凉的,没有血色。可我还记得小时候,她发烧,我整夜守着她,拿湿毛巾给她擦脸。她迷迷糊糊醒来,第一句话就是:“阿姐,你在啊。”
那时候,我总回她:“我在,一直都在。”
可后来呢?
后来我忘了。
我把自己当成了被救的那个。
可其实,从头到尾,一直是她在拉我。
我慢慢抬起头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。
满脸是泪,狼狈不堪,像个逃兵。
可那个七岁的孩子,还在看着我。
她没再说话。
可我知道她想问什么。
你想当她的阿姐吗?
你配吗?
我咬破手指,鲜血涌出来,顺着指尖滴落。
我没擦。
转身走向最近的一面镜子。
用血,在镜面上一笔一划地写。
**这次换我来找你。**
字歪得厉害,像小孩涂鸦。血顺着镜面往下流,像在哭。
写完最后一个笔画。
整个空间猛地一震。
咔——
镜面裂开一道缝。
接着是第二道,第三道。
蛛网般的裂痕迅速蔓延。
所有镜子里的“我”开始碎裂。
有的在哭,有的在逃,有的转身就跑,有的跪地求饶——全都在崩塌。
而空中那些死亡影像,突然开始倒放。
清栀从血泊里站起,刀伤愈合,血往回流。
她从枪口后退,子弹钻回枪管。
她从火场倒退着跑出来,火焰缩回油箱。
她睁开眼。
一次,两次,九次。
每一次,她都活着。
每一次,她都望着我。
我站在原地,背上的她突然轻了一下,像是呼吸变得稳了些。
地面震动加剧。
中央那面最大的镜子轰然炸开,碎片如雨落下,砸进蓝液,发出轻微的“噗噗”声。
后面是一条漆黑的通道。
一台锈迹斑斑的升降梯,正从地底缓缓升起。
铁门嘎吱作响,慢慢打开。
里面漆黑一片,什么都看不见。
芯片突然震动。
屏幕亮起,血红色的字一闪而过:
**最终协议启动倒计时:71:59:59**
一秒不多,一秒不少。
我低头看怀里的她,仍闭着眼,可那只抓着我衣领的手,没松。
我把她往上托了托,手穿过她腋下,稳住重心。
一步,往前。
脚踩在蓝液边缘,湿滑,差点摔倒。我单膝跪地,膝盖磕在金属板上,疼得眼前发黑,可手还是死死搂着她。
再一步。
镜面还在碎,碎片落在地上,映出无数个我,有的在哭,有的在逃,有的已经消失。
我没回头。
走到电梯口,铁门只剩一条缝。
我侧身挤进去,背靠着冰冷的内壁。
她靠在我胸前,呼吸贴着我的锁骨。
铁门缓缓闭合。
黑暗压下来。
我听见自己的心跳。
咚,咚,咚。
像在数秒。
电梯开始下沉。
速度很慢,可我能感觉到身体在往下坠。空气越来越冷,带着一股铁锈和消毒水混在一起的味道。头顶的灯闪了一下,没亮。
我低头看她。
睫毛微微颤了一下。
嘴唇动了。
声音极轻,像梦呓:
“阿姐……这次……别丢下我。”
我喉咙一紧。
抬手摸她的脸,指尖擦过她冰凉的唇。
“不丢下。”我说,声音哑得不像话,“这次换我找你。”
电梯继续往下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几分钟,也许十几分钟。
突然,震动停了。
铁门“咔”地一声,缓缓打开。
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走廊。
墙壁是深灰色的金属板,布满锈迹和抓痕。地上有水,浅浅一层,映出头顶昏黄的应急灯。
空气更冷了。
我背着她走出去。
脚踩在水里,发出“啪嗒”声。
走廊尽头,一扇门半开着。
门上刻着几个字,被血糊住了一半:
**程夫人主控室**
我站在门口,没动。
她在我背上轻轻咳了一下,血丝从嘴角溢出来,滴在我肩上。
我抬手擦掉。
然后,一脚踹开门。
里面没人。
只有一张金属桌,上面摆着一台老式录音机。
红灯亮着。
正在播放。
一个女人的声音,温柔,熟悉。
“燃燃,如果你听到这段录音,说明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。”
是林素。
我浑身一僵。
“我知道你恨我。”她说,“恨我当年把你送走,恨我瞒你这么多年。可你不知道,清栀出生那天,程夫人来医院,说要抱养一个女婴做‘备份’。我不同意,可她说,如果不配合,你们两个都会死。”
录音继续。
“我选了你。我把清栀留下,把你带走。我以为这样能救你们两个。可后来我才明白……她们根本没打算放过任何一个。”
我站着,听着,手指掐进掌心。
“你不是失败品,燃燃。你是钥匙。是唯一能唤醒真实情感的‘火种’。清栀被改造成容器,可她的心是空的。只有你,只有你能让她变成真正的人。”
她顿了顿。
声音有点抖。
“所以,别回头。别停下。哪怕前面是地狱,你也得走下去。因为这次……轮到你救她了。”
录音结束。
“滴”的一声,红灯灭了。
我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背上的人突然动了。
她缓缓睁开眼。
不是银灰色。
是黑的。
是清栀的眼睛。
她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。
没说话。
可我懂。
我点头。
然后,转身,背起她,往更深的黑暗走去。
[本章完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