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正文内容]

血是温的。

至少刚流出来的时候是。现在它已经冷了，黏在地板上，混着机油和玻璃碴，踩上去像踩在烂泥里。我背靠着镜子，后脑勺抵着冰凉的镜面，一动不敢动。怀里清栀的呼吸轻得像随时会断，她的脸贴在我胸口，烫得吓人。

三个人站在前面。

高跟鞋的那个，站得笔直，裙摆纹丝不动。机械装甲的那个，呼吸声透过面罩传出来，沉闷、规律，像台老式抽水泵。可最让我动不了的，是第三个——那个赤脚的小女孩。

她低着头，湿漉漉的脚印从血泊里拖过来，一步，一步，像慢放的录像。

然后她抬头。

那张脸——是我七岁时的脸。

圆脸，单眼皮，右眉尾有道浅疤，是小时候爬树摔的。我妈说女孩子别这么野，可我还是摔了。那天她还活着，给我擦药，哼着歌。

我喉咙一下子堵住了。

镜面突然晃了。

不是震动，是里面的东西在动。无数个倒影开始错位，像被人猛地搅乱的湖面。我看见自己被绑在手术台上，手背插着针管，医生拿着注射器靠近；另一个我蜷在图书馆角落，抱着膝盖，听着母亲哼童谣；再一个我站在程夫人面前，手里拿着笔，签下一纸协议——“自愿放弃实验权益”。

画面跳得太快，我的心跳跟不上。

“月光光，照河塘……”\

“阿姐带我去游街……”\

“街上人多亮堂堂……”

童谣响起来。

不是从外面来的。是从小女孩嘴里飘出来的。她没张嘴，可声音清清楚楚，一字不差。那是我妈最后唱给我的歌。她躺在病床上，气若游丝，手还在轻轻拍我的背。那天之后，我就再也没见过她。

我猛地抱紧清栀，指甲掐进自己掌心，疼得清醒一点。

“你是什么东西？”我嗓子哑了，“克隆体？投影？还是他们做的新版本？”

她不说话，往前走了一步。

咔嚓。

脚下碎玻璃裂开，声音不大，可我全身一抖。镜子里的我也动了，成百上千个“我”同时抬起脚，同时迈步，像一支无声的军队朝我逼近。

我往后缩，后脑撞在镜面上，咚的一声。

“你说啊！”我吼出来，声音撕裂，“你凭什么知道那首歌？！只有我知道！那是我妈……那是我妈……”

我说不下去了。喉咙像被刀割过。

她又走了一步。

这次，她伸出手，指尖轻轻碰了下最近一面镜子。

所有倒影——静止了。

然后，齐齐转头，看向我。

那一瞬间，我听见了。

不是一个人的声音。是几百个，几千个，重叠在一起，冰冷、整齐，像机器合成的广播：

“你才是该被删除的那个。”

我猛地往后撞，脑袋狠狠磕在镜面上，眼前一黑。耳鸣炸开，嗡嗡作响。就在这时，怀里的清栀突然抽了一下，脖颈那圈芯片残片猛地亮起红光，像烧红的铁丝。

火种共鸣。

痛感顺着脊椎往上窜，像有根烧红的针从尾椎一路捅到天灵盖。我咬紧牙关，牙龈渗出血腥味，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，不像人声。

“闭嘴！”我吼，“都给我闭嘴！”

胸口一股热流炸开，异能失控。一圈冲击波往外推，镜面接连爆裂，哗啦啦地碎成满地银屑。碎片飞溅，有几片划过我手臂，火辣辣地疼。

一块大镜子没碎。

它反而亮了。

画面浮现：一间病房。灯光很暗。我妈躺在床上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，手上打着点滴。她侧头看着我，眼神很软，像在看一件易碎的东西。

她拿起笔，在文件上签字。

“自愿参与林氏双生实验协议”。\

日期：我八岁生日前夜。

我僵住了。

她不是被迫的。\

她主动签的。

我听见自己心跳声，一下，一下，越来越慢。\

像钟表快停了。

“所以……”我声音发抖，“她把我送进去的？就为了……救谁？”

没人回答。

我低头看怀里的清栀。她还在烧，脸颊通红，嘴唇干裂。我伸手想替她擦汗，手指刚碰到她额头，她忽然咳嗽了一声，睁开了眼。

灰蒙蒙的，像暴雨前的天空。

“别信……镜子……”她声音沙哑，几乎听不见，“它们在复制你的恐惧……不是真的……”

我盯着她，眼眶发热。

“你知道吗？”我嗓音发颤，“她们说我才是该被删的那个。连我妈……连我妈都不要我。”

她没说话，只是抬手，抓住我手腕。力气很小，可抓得很紧。

“我不是……不要你的人。”她喘了口气，每一个字都像从肺里挤出来的，“我一直……都想告诉你……可我说不了。”

我看着她。

就在这一刻，她脖颈芯片一闪，镜子里的倒影——笑了。

嘴角微微翘起，眼神冰冷，像在看一个死物。

可她本人没有笑。她脸色惨白，嘴唇发紫，眼里全是痛。

我猛地抽手，像被烫到。

“你刚才笑了。”我盯着她，“镜子里的你，笑了。可你没笑。”

她茫然地看着我：“什么……笑？”

我摇头，往后缩。背抵着碎裂的镜墙，玻璃碴扎进衣服，刺进皮肤。我不觉得疼。我只觉得冷。

我颤抖着，从地上捡起一块玻璃残片。边缘锋利，能照出人影。我把它举到眼前，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。

可镜中没有脸。

只有一串数字：**00:71:59**

红色的，像血写的。

秒数往下跳：58……57……56……

真实得可怕。不是投影，不是幻觉。它就刻在那里，像另一种代码，长进了我的骨头里。

我跪下了。

膝盖砸在碎玻璃上，血立刻渗出来。我不觉得疼。眼泪掉下来，砸在清栀手背上，滚烫。

“所以……”我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，“我不是林燃？”

“我只是……一个快到期的程序？”

她没说话，只是伸手，轻轻碰了下我脸颊。指尖烫得吓人。

“你是……”她喘着，“你是第一个……也是唯一一个……敢撕开谎言的人。”

我摇头：“可如果我是第一个，为什么他们要重置我九次？为什么每次我都以为她是姐姐？为什么我总是……总是先醒？”

她没回答。

远处，忽然有光。

镜廊尽头，一面门缓缓浮现。

金属的，厚重，表面刻着星形符号——和我妈留给我的项链一模一样。门缝透出蓝光，像某种生物在呼吸。空气里传来极轻的电流声，像有人在耳边低语。

然后，程夫人的声音响了。

温柔，平静，像哄孩子睡觉：

“欢迎回家，CCZ-000。”

我浑身一僵。

CCZ-000。

那是我第一次在监控屏上看到的编号。滋滋作响，闪在黑屏上，像钉子往脑子里敲。

可现在听来，不像宣告。\

像认领。

像等了太久，终于等到我回来。

我低头看怀里的清栀。她嘴唇动了动，没发出声音。\

可我读懂了。

**别去。**

我盯着那扇门，手指慢慢收紧，玻璃残片割进掌心，血顺着指缝往下滴。\

滴在清栀的衣服上，像一朵朵红花绽开。

“你说我是程序？”我低声问，像是问门，又像是问自己，“那这些呢？”\

我摸了摸她发烫的脸颊，“这温度是假的？这心跳是编的？这疼……也是系统给的？”

没人回答。

可那扇门，开了条缝。

蓝光涌出来，照在血泊上，像一条发光的河，直直通向我脚下。

我抱着清栀，一点点往前挪。膝盖上的玻璃碴扎得更深，血流得更多。我不停。\

我必须知道。

哪怕真相是刀，我也要亲手握住。

离门还有五步。\

四步。\

三步。

赤脚的小女孩还在那里，站得笔直，脸上没有表情。\

可她的眼睛，看着我，像在等我认出她。

两步。

我停下。

低头看玻璃残片。\

倒计时还在跳：**00:71:53**

我忽然笑了。

笑得眼泪直流。

“好啊。”我哑着嗓子说，“你们删我九次，骗我九次，让我亲手喂血给实验品，让我以为她是姐姐……”\

“现在告诉我，我才是那个该死的？”\

“行。”\

“我来了。”

我把玻璃残片攥得更紧，站起身，一步跨过血线。

门，彻底开了。

里面没有房间。\

没有走廊。\

没有尽头。

只有一片光。\

蓝得发紫，像深海底部，像宇宙初开。

光里，有声音。

不止是程夫人的。\

还有我妈的。\

还有林素的。\

还有清栀的。

它们混在一起，轻声说着同一件事：

“启动最终协议。”\

“目标：CCZ-000。”\

“倒计时：71小时59分。”\

“记忆锚点确认。”\

“情感链路激活。”\

“她回来了。”

我站在门口，风从光里吹出来，带着熟悉的气味——是槐花，是旧书页，是我家阳台上晒过的棉被味。

我忽然明白。

这不是回家。\

这是召回。

他们不是在欢迎我。\

是在回收。

我回头。

清栀躺在地上，眼睛半睁，手还抓着我的衣角。\

她嘴唇动了动。

“别丢下我。”

我蹲下，把她抱起来，贴在胸口。

“我不丢下你。”我贴着她耳朵说，“就算我是程序，你也得跟着我一起崩。”\

“我们一起，把这破系统——”\

“烧干净。”

我转身，抱着她，一脚踏进光里。

身后，镜面回廊轰然崩塌，无数倒影尖叫着碎裂，化为灰烬。

光吞没了我们。

最后一秒，我听见小女孩的声音，轻轻响起：

“姐姐……这次，换我保护你。”

[本章完]

27.镜中之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