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老虎赖在九月的末尾迟迟不肯走，连着一周的晴朗让空气里都飘着干燥的暖意。篮球队下午的训练量比往常加了一倍，陈奕恒穿着湿透的球衣，额前的碎发黏在饱满的额头上，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，砸在塑胶球场的地面上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，转瞬又被烈日烤得无影无踪。

训练结束的哨声响起时，他几乎是立刻停下动作，甚至没和队友们一起围过去听聂玮辰总结战术。抑郁症带来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漫上来，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到心脏，让他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快没有了。刚才在球场上还能靠着本能奔跑跳跃，此刻停下来，那种深入骨髓的倦怠和空虚就瞬间占据了所有感官。

他低着头，慢慢走到场边拿起自己的书包，手指碰到冰凉的拉链时，才稍微找回一点实感。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，他掏出来看了眼，是母亲发来的消息，只有简短的一句“今晚有应酬，不用等我们”。没有关心，没有询问，就像在通知一个无关紧要的佣人。

陈奕恒面无表情地把手机塞回口袋，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，指甲掐进掌心。这种被忽视的感觉他早就习惯了，可每次还是会像被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，不致命，却绵长地疼。

天空不知何时暗了下来，原本湛蓝的天幕被迅速聚拢的乌云遮住，风也变得凉飕飕的，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。队友们吵吵嚷嚷地收拾东西，有人喊着“要下雨了，赶紧走”，有人约着去校门口的面馆吃热汤面。陈奕恒避开人群，独自往校门口走，脚步放得很慢，背影在渐渐沉下来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单薄。

他不喜欢下雨天。

他不喜欢下雨天。潮湿的空气会让他胸口发闷，雨滴砸在伞上的声音会让他心烦意乱，更重要的是，雨天总让他想起那些独自待在空旷别墅里的夜晚，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，屋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落地灯，连影子都显得格外冷清。

雨点落下来的时候，陈奕恒刚走到教学楼和操场之间的林荫道。起初只是零星的几滴，砸在树叶上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，没过半分钟，雨势就骤然变大，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下来，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校服外套。

周围的学生纷纷惊呼着跑起来，找地方躲雨。陈奕恒却像是没感觉到一样，依旧维持着原来的步调往前走。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，钻进衣领里，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，反而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。

有时候他会故意这样，用身体上的冷意去对抗心里的麻木，用雨水的冲刷去稀释那些挥之不去的负面情绪。抑郁症偶尔会催生这样的自虐倾向，让他下意识地想通过伤害自己来确认自己还“活着”。

“陈奕恒！”

身后传来一道急促的呼喊声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急。陈奕恒脚步顿了顿，没回头。他听得出是陈浚铭的声音，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，既有几分隐秘的期待，又有强烈的抗拒。他不想让陈浚铭看到自己这副狼狈又颓丧的样子。

脚步声越来越近，带着雨水溅起的细碎声响。下一秒，一把黑色的雨伞稳稳地举在了他的头顶，挡住了漫天倾泻而下的雨水。陈浚铭跑得有些急，气息微微不稳，额头上带着一层薄汗，混合着雨水，顺着他清晰的侧脸线条滑落。

“你怎么不躲雨？”陈浚铭的声音就在耳边，温和中带着点责备，“这么大的雨，淋下去肯定会生病的。”

陈奕恒依旧低着头，目光落在两人脚边的积水洼上，雨点砸进去，溅起一圈圈涟漪。他的声音很轻，被雨声盖得有些模糊：“没事。”

“怎么会没事？”陈浚铭皱了皱眉，往前递了递伞，几乎把整个伞面都罩在了陈奕恒的身上，“你身体本来就不好，淋了雨万一发烧怎么办？”

他说的是实话。这段时间陈浚铭一直在留意陈奕恒，清楚他体能时好时坏，脸色也总是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，稍微累一点就会走神。他不知道陈奕恒具体的情况，但直觉告诉他，这个人需要被好好照顾。

陈奕恒没说话，也没动。他能感觉到陈浚铭的靠近，对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合着雨后清新的青草味，钻进他的鼻腔里，莫名地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。他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，想躲开这份过于亲近的距离。

“别动。”陈浚铭察觉到他的意图，轻声开口，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，“伞就这么大，你再挪就又要淋雨了。”

陈奕恒停下了动作，僵持在原地。雨势越来越大，风也刮得更猛了，把伞沿吹得微微晃动。陈浚铭为了让他不被雨淋到，一直把伞倾向他这边，自己的半边肩膀完全暴露在雨幕里，很快就被雨水打透，深色的校服肩膀处晕开一大片湿痕，紧紧贴在身上，勾勒出少年清瘦却挺拔的肩线。

冰冷的雨水顺着陈浚铭的肩膀往下流，浸湿了他的手臂和后背，他却像是毫无察觉一样，只是稳稳地举着伞，偶尔侧过头看一眼身边的人。

陈奕恒的视线无意中扫过他湿透的肩膀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，钝钝地疼。他张了张嘴，想说点什么，比如“伞往你那边挪挪”，或者“我不用你送”，但话到嘴边，又被他咽了回去。

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毫无保留地照顾过了。父母永远忙于工作和应酬，家里的佣人只负责他的饮食起居，从不会关心他有没有淋雨，会不会生病。陈浚铭的这份好意，像是一道突如其来的光，照进了他早已习惯了黑暗的世界，让他有些无措，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。

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往前走，伞下的空间很狭小，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雨声。陈奕恒的头发已经半湿，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，带来冰凉的触感。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，这个细微的动作被陈浚铭看在眼里。

“冷吗？”陈浚铭问，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一些，“前面就到校门口了，我送你到打车的地方。”

陈奕恒摇了摇头，声音依旧很轻：“不用，我自己可以。”

“雨太大了，不好打车。”陈浚铭没听他的，坚持道，“而且你现在这个样子，我不放心。”

“不放心”这三个字，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陈奕恒的心湖，激起层层涟漪。他抬起头，飞快地看了陈浚铭一眼，又迅速低下头。路灯已经亮了，暖黄色的灯光透过雨幕洒下来，照亮了陈浚铭的侧脸，他的睫毛很长，上面沾着细小的雨珠，眼神专注而认真。

这一刻，陈奕恒心里那点因抑郁症而起的疏离和抗拒，像是被雨水冲刷掉了一部分，只剩下一种陌生的、带着暖意的情绪在慢慢滋生。

走到校门口时，陈浚铭把伞塞到陈奕恒手里：“拿着伞，赶紧打车回去，到家记得喝杯热水。”

陈奕恒握着还带着陈浚铭体温的伞柄，愣了一下，下意识地想把伞还给他：“那你怎么办？”

“我家离得近，跑几步就到了。”陈浚铭笑了笑，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，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，贴在额头上，显得有些狼狈，却依旧挡不住少年的意气风发，“快走吧，别淋着了。”

说完，他不等陈奕恒反驳，转身就冲进了雨幕里。黑色的身影在密集的雨点中很快就跑远了，陈奕恒甚至能看到他半边湿透的肩膀在灯光下格外显眼，像一道烙印，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眼里。

陈奕恒站在原地，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黑色的伞。伞面很大，足够遮住一个人的身影，伞柄上的温度还在慢慢传递到他的掌心，驱散了雨水带来的寒意。

雨还在下，淅淅沥沥的，像是在诉说着什么。陈奕恒看着陈浚铭消失的方向，站了很久，直到一辆出租车缓缓停在他面前，司机按了按喇叭，他才回过神来。

上车前，他又回头望了一眼校园的方向，雨幕朦胧，早已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。他钻进出租车，把伞收起来放在身边，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陈浚铭身上淡淡的皂角香。

出租车驶离校门口，窗外的雨景飞速倒退。陈奕恒靠在车窗上，看着玻璃上蜿蜒而下的雨痕，心里第一次没有了往常的空旷和低落。刚才陈浚铭湿透的肩膀，还有他递伞时温和的眼神，像是两颗温暖的种子，落在了他荒芜的心田里，悄悄发了芽。

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雨水的凉意，又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。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，他掏出来看了看，这次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关掉屏幕。

他犹豫了一下，点开和陈浚铭的聊天框。那是上次英语课陈浚铭借他纸条后，两人交换的联系方式，至今为止，对话框里还是一片空白。

陈奕恒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，最终敲下了三个字：“谢谢你。”

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，他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拍，赶紧把手机塞回口袋，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样，脸颊微微发烫。

而此时的陈浚铭，刚冲进家门，浑身湿透地站在玄关处，打了个喷嚏。他拿起手机想看看时间，却看到了陈奕恒发来的消息。

短短三个字，像是带着温度一样，瞬间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。陈浚铭看着屏幕，忍不住笑了起来，手指飞快地回了一句：“不客气，到家就好。”

半边湿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