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午的阳光穿过食堂巨大的玻璃窗,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伴随着餐盘碰撞的清脆声响、学生们的说笑声,织成一张喧闹又鲜活的网,将整个空间填得满满当当。陈奕恒端着餐盘,指尖微微用力,指节泛出一点青白。
他不太喜欢食堂这种地方。
人声鼎沸的环境像无数根细小的针,密密麻麻扎在他的神经上,让本就因抑郁症而紧绷的情绪,更添了几分烦躁。空气里混杂着红烧肉的浓郁油脂香、番茄炒蛋的酸甜味,还有各种饭菜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气息,钻进鼻腔里,只让他原本就不佳的胃口,变得更加沉闷。
陈浚铭紧跟在他身后,目光自然地落在他几乎没怎么动的餐盘上——一碗白粥,一小份清炒时蔬,还有一块看起来就没什么味道的清蒸鱼。这是陈奕恒惯常的选择,清淡,甚至可以说寡淡,像他这个人一样,透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。
“找个角落坐吧。”陈浚铭的声音不高,却恰好盖过了周围的嘈杂,清晰地传到陈奕恒耳朵里。他知道陈奕恒怕吵,特意放缓了脚步,跟在他身侧,下意识地替他挡了一下从旁边跑过的、差点撞到他的低年级学生。
陈奕恒没说话,只是顺从地朝着食堂最靠窗的角落走去。那里人少,而且有半面墙的玻璃窗隔绝了一部分喧嚣,光线也格外好。他放下餐盘,拉开椅子坐下,动作迟缓而沉默,像是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。
抑郁症带来的厌世感,总在这种烟火气最浓的时刻悄然蔓延。看着周围同学们三五成群,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上午的数学课、下午的篮球训练,或是哪家新开的奶茶店味道不错,他心里就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,无论如何也燃不起一点参与其中的兴致。在他看来,这些热闹都和自己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,那些鲜活的情绪,那些简单的快乐,都是他触碰不到的东西。
陈浚铭坐在他对面,拿起筷子,却没急着吃饭,而是先看向陈奕恒。少年微微垂着眼,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,遮住了眸子里的疏离。他的脸色依旧苍白,嘴唇没什么血色,握着筷子的手轻轻搭在餐盘边缘,半天没动一下。
“多少吃点。”陈浚铭轻声开口,语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,“白粥快凉了。”
陈奕恒像是没听见,目光无意识地飘向斜前方的一桌。那里坐着杨博文和陈思罕,还有几个他们同班的同学。不知在聊些什么,杨博文的脸涨得通红,似乎在辩解着什么,而陈思罕则坐在他对面,手里把玩着一只勺子,脸上带着几分无奈,又掺着点了然的笑意。
“我真没那个意思,就是觉得……”杨博文的声音有点急,断断续续地飘过来,“他好像不太喜欢和我说话。”
“你啊。”陈思罕打断他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通透的笃定,“太直了,不懂绕弯子。人家本来就内向,你上来就问东问西,换谁都得有点防备。真诚是好事,但也得分时候,分人。”
陈思罕的话一针见血,杨博文愣了一下,随即像是想通了什么,懊恼地抓了抓头发:“啊……原来是这样。我还以为他讨厌我呢。”
“傻不傻。”陈思罕笑了,伸手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杨博文碗里,“下次温柔点,慢慢来。”
杨博文点点头,脸上的窘迫渐渐散去,拿起筷子开始吃饭,嘴角还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意。那一幕,简单又直白,透着少年人之间纯粹的善意和坦荡。
陈奕恒收回目光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弧度,带着明显的嘲讽和倦怠。他轻轻吐出两个字,声音很轻,却精准地落在了对面陈浚铭的耳朵里:“麻烦。”
那语气里的厌世感,像一层薄薄的冰,覆盖在温热的空气里。
在他眼里,这样的纠结,这样的小心翼翼,实在没什么必要。人和人之间的关系,说到底不过是一场短暂的交集,早晚都会散开。真诚也好,虚伪也罢,到最后都只剩下虚无。抑郁症让他习惯了用一种消极的、甚至是悲观的视角看待一切,任何一点微小的情绪波动,都会被他放大成无法跨越的鸿沟,然后下意识地想要逃离。
陈浚铭握着筷子的动作顿了一下,抬眼看向陈奕恒。他清楚地捕捉到了少年语气里的那点疏离和倦怠,也明白这不是针对杨博文和陈思罕,而是他骨子里因疾病而生的一种自我保护——用冷漠和厌世,隔绝所有可能带来伤害的温暖。
他没有反驳,只是笑了笑,那笑容很温和,像午后透过玻璃洒进来的阳光,带着一点暖意,驱散了些许陈奕恒身上散发出的冷意:“真诚挺好的。”
简单的五个字,没有多余的解释,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。在陈浚铭看来,杨博文的直白,陈思罕的通透,都是少年人最珍贵的特质。他们愿意为了一段可能还不够熟悉的关系而纠结、而调整自己,这份心意本身就值得被肯定。
陈奕恒没再接话,低下头,用勺子舀了一口白粥,慢慢送进嘴里。寡淡的味道在舌尖散开,没什么滋味,却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。他不太习惯陈浚铭这样的态度,无论自己说什么、做什么,对方似乎总能保持着这份温和,不焦躁,不指责,像一潭深水,包容着他所有的尖锐和冷漠。
这样的包容,让他有些无措,甚至下意识地想要抗拒。
陈浚铭看着他小口喝粥的样子,目光落在他餐盘里几乎没动过的清炒时蔬上。他知道陈奕恒挑食,尤其不爱吃青菜,又因为抑郁症胃口差,每餐都吃得很少,营养根本跟不上。之前好几次在食堂,他都看到陈奕恒把青菜挑在一边,最后几乎原封不动地倒掉。
他没多说什么,只是拿起自己的筷子,夹了一筷子自己碗里的青菜。那是清炒油麦菜,火候恰到好处,翠绿鲜嫩,还带着一点蒜蓉的香味。他越过小小的餐桌,轻轻把青菜放进了陈奕恒的白粥碗里。
动作自然又轻柔,像是做过无数次一样。
陈奕恒的动作猛地一顿,握着勺子的手僵在半空中。他抬眼,对上陈浚铭的目光,眸子里满是错愕。长这么大,除了家里的佣人,很少有人会这样自然地给他夹菜。父母总是忙着工作,忙着关心姐姐,对他的饮食起居,向来都是流于表面的叮嘱,从未有过这样细致入微的举动。
“你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想说点什么,比如“我不吃”,或者“不用了”,但话到嘴边,却又咽了回去。
陈浚铭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僵硬,只是淡淡地开口,语气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温柔:“多吃点青菜,补充维生素。你看你,每餐都吃得那么少,身体怎么扛得住篮球训练。”
他刻意提起篮球训练,知道那是目前唯一能让陈奕恒稍微提起一点兴趣的事。果然,听到“篮球训练”这几个字,陈奕恒脸上的错愕淡了一点,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,但也没把碗里的青菜挑出去。
陈浚铭心里悄悄松了口气。他知道,陈奕恒的防备心很重,想要真正走进他的心里,需要慢慢来,一点一点地用细节和温暖,融化他心里那层因抑郁症而结起的冰。
周围的喧闹还在继续。不远处,有同学在大声讨论着昨晚的球赛,为自己支持的球队争论得面红耳赤;还有女生们围坐在一起,小声分享着最近流行的饰品和歌曲,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。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,形成了一种充满生机的背景音。
陈奕恒低头看着碗里那抹翠绿的青菜,和白粥混在一起,显得格外显眼。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拿起勺子,舀起一点混着青菜的白粥,送进了嘴里。
蒜蓉的香味和青菜的清爽,中和了白粥的寡淡,意外地不难吃。
他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吃着。陈浚铭也没再打扰他,只是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,偶尔抬眼看看他,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注。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,勾勒出柔和的轮廓,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,透着一股干净又温暖的气息。
陈奕恒的心跳,莫名地快了一拍。
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陈浚铭的目光,假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餐盘。指尖的力道渐渐放松了一些,原本紧绷的肩膀,也微微垮了下来。食堂的喧嚣似乎不再那么刺耳,空气里的饭菜香味,也不再那么令人反感。
他默默地把碗里的青菜都吃完了,连带着那碗白粥,也喝了大半。这是他开学以来,在食堂吃得最多的一次。
陈浚铭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,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。他没说什么,只是拿起纸巾,递到陈奕恒面前:“擦擦嘴。”
陈奕恒接过纸巾,低头擦了擦嘴角,指尖碰到了纸巾上残留的温热,那是陈浚铭刚刚握过的地方。一丝微弱的暖意,顺着指尖,悄悄蔓延到了心底。
“谢谢。”他低声说,声音依旧很轻,却比平时多了一丝温度,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疏离。
这一次,他没有避开陈浚铭的目光。两人对视了一眼,陈浚铭的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,像春日里的暖阳,而陈奕恒的眸子里,那层厚厚的疏离,似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,透出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柔软。
食堂依旧喧闹,但在这个靠窗的角落里,却弥漫着一种安静又微妙的氛围。陈奕恒看着对面少年温和的眉眼,心里那点因抑郁症而起的厌世感,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,悄悄冲淡了一些。
原来,被人这样小心翼翼地记挂着,是这种感觉。
他不太习惯,却又莫名地,不排斥。
陈浚铭见他吃完了,便拿起两人的餐盘:“走吧,下午还有数学课,早点回去休息一会儿。”
陈奕恒点点头,站起身,跟在他身后,朝着食堂门口走去。路过杨博文和陈思罕那一桌时,两人已经吃完了,正笑着聊天。杨博文看到他们,还笑着挥了挥手打招呼。
陈奕恒没说话,只是微微点了点头,算是回应。陈浚铭则笑着回了句“先走了”,脚步没停,继续往前走。
走出食堂,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,陈奕恒下意识地眯了眯眼。陈浚铭走在他身边,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,既不会让他觉得压迫,又能随时注意到他的状态。
“下午数学课前,要不要去教室趴着睡一会儿?”陈浚铭随口问道,“你上午训练好像有点累。”
陈奕恒愣了一下,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。上午篮球训练时,他因为情绪低落,体能明显跟不上,动作迟缓,中途还休息了好几次。
“不用。”他低声回答,语气依旧淡淡的,却没了之前的冷漠。
“也好。”陈浚铭没勉强他,“那去操场走走?晒晒太阳,心情会好点。”
陈奕恒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点了点头。
两人并肩走在通往操场的小路上,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洒下斑驳的光影,落在他们的身上。偶尔有风吹过,带来树叶的清香,空气里满是清新的气息。陈奕恒走在后面一点,看着陈浚铭的背影,心里那点微妙的情绪,像投入湖面的石子,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
也许,这样的陪伴,也不是那么糟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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