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体育课向来是校园里最热闹的时段，国际学校的塑胶操场被正午的阳光晒得微微发烫，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。篮球场上一群男生正分组对抗，呐喊声和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，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份鲜活的热闹。

陈奕恒却刻意避开了人群，独自走到操场角落的露天篮球场。这里的篮筐有些陈旧，篮板边缘掉了一小块漆，平时很少有人来。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，宽大的衣摆遮住了单薄的身形，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几分，眼底带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意。

抑郁症像一层无形的薄雾，时时刻刻笼罩着他。昨晚又是一夜无眠，大脑异常清醒，翻来覆去都是父母对妹妹语茉的温柔叮嘱，和对他随口一句“别总闷在房间里，让人看着心烦”的嫌弃。天亮时他才勉强睡了两个小时，醒来后头晕得厉害，口袋里的抗抑郁药他犹豫了很久，最终还是没吃——他讨厌那种药物带来的麻木感，宁愿清醒地承受这份低落。

体育老师宣布自由活动后，聂玮辰本来想拉着他一起打球，却被他用“想独自练会儿”为由拒绝了。陈奕恒不喜欢喧闹的人群，那些过分热烈的情绪会让他感到窒息，反而这种独处的运动，能让他暂时摆脱脑子里纷乱的思绪，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内心的痛苦。

他脱下外套扔在旁边的石阶上，露出里面简单的白色短袖，拿起放在地上的篮球。指尖触到冰凉的橡胶表面，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觉似乎淡了一点。他没有立刻运球，只是站在三分线外，盯着篮筐看了很久，眼神放空，像是在想什么，又像是什么都没想。

片刻后，他动了。

运球的动作不算快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缓——抑郁症偶尔会影响他的体能和反应速度，让他做动作时比平时吃力些。他一步步靠近篮下，起跳，上篮，篮球磕在篮板上，弹了一下，没进，落在了地上。

陈奕恒没什么反应，弯腰捡起球，回到刚才的位置，重新开始。

还是上篮，还是差一点。

一次，两次，三次……篮球一次次落地，发出沉闷的声响，像是在无声地回应他的笨拙。换做平时，这种简单的上篮他几乎百发百中，可今天，大脑像是和身体脱节了一样，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。

低落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来，夹杂着抑郁症特有的自我否定。他停下动作，双手撑着膝盖，微微喘着气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，顺着脸颊滑落。他觉得自己真没用，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，就像他做什么都达不到父母的期望一样，永远都是个多余的人。

“砰”的一声，篮球从他手中滑落，滚到了不远处。陈奕恒懒得去捡，只是低着头，肩膀微微垮着，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无力感。

就在这时，一瓶拧开了瓶盖的矿泉水递到了他面前，瓶身带着淡淡的凉意，驱散了些许燥热。

陈奕恒愣了一下，抬起头，看到陈浚铭站在他面前。

少年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运动服，和他的深色系形成了鲜明对比。阳光落在他柔软的发梢上，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，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，眼神清澈，像春日里融化的冰雪。

“练了挺久了，喝点水吧。”陈浚铭的声音很轻，像是怕惊扰到他一样，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，不远不近，让人不会觉得冒犯。

陈奕恒的目光落在那瓶水上，又迅速移开，抿了抿唇，没说话，也没接。他习惯了拒绝别人的好意，尤其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暖，会让他觉得不安，仿佛自己不配拥有。

陈浚铭也不勉强，只是将矿泉水放在旁边的石阶上，然后捡起地上的篮球，走到他刚才站的位置。他没有看陈奕恒，只是轻轻拍了拍球，然后起跳，上篮，动作流畅自然，篮球稳稳地落入篮筐，发出“唰”的一声清脆声响。

“这里的篮筐有点歪，”陈浚铭转过身，看向陈奕恒，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，没有丝毫说教的意味，“你刚才起跳的时候，重心偏左了，再加上篮筐本身的问题，自然容易不进。”

陈奕恒愣住了。

他刚才一直盯着篮筐，根本没注意到篮筐是歪的。而且他自己都没察觉自己起跳时重心不稳，陈浚铭只是站在旁边，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。

他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，说不上来是什么，只是觉得刚才那股强烈的自我否定，好像淡了一点点。

陈浚铭没在意他的沉默，走到他身边，拿起刚才放在石阶上的矿泉水，又递了过去：“喝点水吧，天太热，脱水了不好。”

这次，陈奕恒犹豫了一下，还是伸手接了过来。冰凉的瓶身贴着掌心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醒了几分。他仰头喝了一口，清甜的矿泉水滑过喉咙，缓解了喉咙的干涩。

“谢谢。”他低声说了一句，声音依旧带着点沙哑，却比平时多了一丝温度。

陈浚铭笑了笑，没说话，只是走到篮球场上，捡起刚才那个球，对他说：“再试试？起跳的时候，重心往右边挪一点，力度轻一点。”

陈奕恒看着他，又看了看篮筐，迟疑了片刻，还是走了过去，接过了陈浚铭递过来的球。

他站在原地，深吸了一口气，脑海里回荡着陈浚铭刚才说的话。他调整了一下站姿，盯着篮筐，再次运球，起跳。

这一次，他刻意将重心往右边挪了挪，出手的力度也控制得轻了些。

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平缓的弧线，稳稳地穿过篮筐，落了下来。

“进了。”陈浚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，像是为他感到高兴。

陈奕恒看着落在地上的篮球，愣了愣。刚才那种挫败感瞬间消散了不少，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成就感。

他没说话，弯腰捡起球，继续练习。这一次，他不再像刚才那样漫无目的，而是下意识地按照陈浚铭说的去做，调整自己的重心和力度。篮球进筐的次数越来越多，清脆的“唰唰”声在空旷的球场上回荡。

陈浚铭就站在球场边，安静地看着他，没有再说话，只是偶尔在他停下来休息的时候，递上纸巾。他没有靠近，也没有打扰，只是默默陪伴着，像一道温和的影子。

陈奕恒渐渐投入进去，运球、起跳、投篮，一系列动作越来越流畅。汗水浸湿了他的白色短袖，贴在他的背上，勾勒出单薄却挺拔的线条。运动带来的疲惫感慢慢蔓延开来，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——大脑里那些纷乱的念头，那些压抑的情绪，都暂时被抛到了脑后，只剩下眼前的篮筐和手中的篮球。

他又一次起跳，投篮，篮球稳稳命中。落地时，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，正好对上陈浚铭的目光。

陈浚铭也在看他，眼神里没有同情，没有怜悯，只有纯粹的欣赏。看到他看过来，陈浚铭对着他笑了笑，眼底像是盛着星光，温暖又明亮。

陈奕恒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他慌忙转过头，假装去捡球，耳根却悄悄泛起了一层薄红。他不习惯被人这样注视，尤其是被陈浚铭这样看着，会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伪装都被看穿了。

他继续打球，只是动作比刚才僵硬了些，偶尔会忍不住分心，眼角的余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场边的那个身影。

陈浚铭依旧站在那里，安静地看着他，手里拿着他刚才喝完的矿泉水瓶，耐心十足。阳光慢慢西斜，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落在地上，和陈奕恒的影子偶尔会重叠在一起。

又练了一会儿，陈奕恒的体能渐渐跟不上了，抑郁症带来的疲惫感再次袭来，让他觉得浑身乏力。他停下动作，走到石阶旁坐下，拿起外套擦了擦脸上的汗。

陈浚铭也走了过来，坐在他旁边，隔着一小段距离，不远不近，保持着让人舒服的分寸。

“你打得很好。”陈浚铭忽然开口，语气真诚，“尤其是你的投篮姿势，很标准，发力也很稳。”

陈奕恒的动作顿了一下，心里泛起一丝暖意。从小到大，很少有人这样夸他，父母永远只会关注语茉，别人也只觉得他性格孤僻，难以接近。陈浚铭的夸奖，像是一颗小石子，落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里，漾起了一圈圈涟漪。

“一般。”他嘴硬地说了一句，声音却比刚才柔和了许多。

陈浚铭笑了笑，没反驳，只是看着远处的操场，轻声说：“运动其实挺好的，心情不好的时候，出一身汗，就会舒服很多。”

陈奕恒没说话，心里却认同他的说法。今天练了这么久，虽然累，但心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确实减轻了不少。

两人就这么坐在石阶上，安静地看着远处的风景。操场上的喧闹声渐渐小了，风一吹，带来阵阵凉爽。陈奕恒靠在身后的栏杆上，闭上眼睛，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平静。

他能感觉到身边陈浚铭的气息，温和而稳定，像一种无声的安抚，让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。他甚至觉得，这样的时刻，就算不说话，也挺好的。

下课铃声响起，打破了这份宁静。

陈奕恒睁开眼睛，站起身，拿起自己的外套和篮球，对陈浚铭说了一句“走了”，就率先迈步往前走。

“等等我。”陈浚铭连忙跟上，两人并肩走在回教学楼的路上，一前一后，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
陈奕恒走在前面，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。他没回头，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个人的脚步声，沉稳而有节奏。他的心里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样，不再像来时那样空落落的。

他不知道的是，身后的陈浚铭看着他的背影，眼神温柔而专注。刚才看到他独自在球场落寞的样子，陈浚铭心里就一阵心疼。他知道陈奕恒心里藏着很多事，也知道他身体不好，却不知道该怎么帮他，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，默默陪伴在他身边。

走到教学楼门口，陈奕恒停下脚步，回头看了一眼陈浚铭。

“刚才，谢了。”他再次开口，声音比之前清晰了些，眼神也不再像平时那样疏离。

陈浚铭愣了一下，随即笑了，眉眼弯弯：“不客气。下次想打球，可以叫上我。”

陈奕恒没回应，只是点了点头，转身走进了教学楼。

回到教室，陈奕恒坐在自己的座位上，看着窗外。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，落在他的课本上，暖洋洋的。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抗抑郁药，犹豫了一下，最终还是没拿出来。

他想起刚才在球场上，陈浚铭温和的笑容，想起他说的那些话，想起篮球进筐时的清脆声响。

心里那层厚厚的冰，好像在不知不觉中，融化了一点点。

而坐在他旁边的陈浚铭，看着他安静的侧脸，眼底闪过一丝温柔的笑意。他知道，想要走进陈奕恒的心里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，但没关系，他有足够的耐心。

他拿出课本，却没立刻翻开，而是悄悄看了一眼陈奕恒的侧脸。少年的睫毛很长，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，脸色依旧苍白，却比早上好了许多。

陈浚铭的嘴角，不自觉地向上扬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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微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