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清王朝最西陲的边陲小镇，青瓦白墙隐于苍茫群山之间，溪水潺潺，炊烟袅袅，一派安宁祥和之景。

这里虽地处国境之畔，烽燧遥望，却无半分萧瑟肃杀之气——在镇守使夏晨希十余年如一日的精心治理下，商旅络绎、市井喧阗，百姓安居乐业，连孩童都敢赤足追蝶于街巷之间。边境二字，于他们而言，不过是地图上一道温柔的墨线，而非悬于头顶的利剑；无人整日惶惶，担忧明日便狼烟四起、铁蹄踏破家园。

远处，一道素纱轻扬的身影自石板长街款步而来。她身着绯色云纹褙子，外罩薄如蝉翼的烟霞绡纱，步履从容，袖角微扬间似有暗香浮动；举手投足，是浸润诗书的温婉，是历经风霜后的沉静，更是骨子里透出的、不染尘埃的典雅。

“声声姑娘来啦！”卖菜的老汉一见她，皱纹里立刻漾开笑意，忙不迭放下蒲扇，用粗布袖口擦了擦竹筐沿儿，殷勤招呼。

声声唇角微扬，眸光清亮如春水，只轻轻颔首，笑意便如涟漪般漾开，温润而不疏离。

不止是老汉——茶肆掌柜停了拨算盘的手，绣娘搁下未完成的鸳鸯荷包，学堂里刚放学的稚子也踮脚张望……整条街仿佛被一种无声的敬意悄然笼罩。她不是高坐庙堂的贵人，却让全镇百姓心甘情愿以礼相待，如敬春风，如仰明月。

……

不多时，竹编菜篮已盛满鲜翠欲滴的时蔬：嫩藕裹着晶莹水珠，新摘的豆角青翠欲滴，紫茄泛着幽微光泽，还有一小束沾露的野兰，被她细心插在篮沿。

推开篱笆小院的柴门，竹影婆娑间，一位清隽公子迎面而立——素袍如雪，眉目间既有山岳般的沉毅，又藏着化不开的温柔。正是那十三年来杳如黄鹤、令朝野为之震动的……项钰泽！

当年萧云消香玉殒于万花谷断崖之下，他亦随之人间蒸发。夏晨希曾遣精锐密探遍寻三月，最终只于雁回峰古松下拾得一封素笺，墨迹寥寥，唯余八字：“生不负卿，死不扰世。”

声声将菜篮递入他手中，指尖微凉，却未多言，只垂眸一笑，衣袂轻旋，便翩然越过他，步入厨房。

项钰泽伫立原地，目光久久追随着那抹忙碌于灶台之间的身影——她挽袖切菜，刀锋落处干脆利落；她掀盖搅汤，热气氤氲中侧颜如画。他眼底翻涌的柔情浓烈得几乎要漫溢而出，灼热得令人心颤——可这深埋心底的千言万语，她永远也不会知晓。

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，锅中香气渐次升腾：酱香醇厚、菌菇清鲜、葱油辛香……直勾得人喉头微动，腹中空鸣。

“饭好了？”一道清朗嗓音自门外传来。

项钰泽闻声转身，眸光微沉——来者玄衣劲装，腰悬乌木短笛，眉宇间英气逼人，正是十三年前与他一同‘作案’的故人，慕冶。

他熟稔得如同归家，径直踱至八仙桌前，拂袖落座，眉梢带笑：“闻着味儿就来了，比信鸽还快。”

声声轻笑一声，抬手缓缓揭下面纱——刹那间，月华似倾泻而下：一袭素白广袖流仙裙曳地无声，三千青丝如瀑垂落，眉若远山含黛，眸似秋水凝波，唇不点而朱，肤胜初雪映霞。恍惚间，竟似从唐宋工笔仕女图中缓步而出的绝代风华。

可这张脸……分明是早已香消玉殒、被天下人奉为传奇的万花谷前任谷主——萧云！

“阿冶，你来啦。”她声音清越，带着久别重逢的暖意，将一碗热腾腾的银丝面轻轻推至他面前。

“快吃吧，趁热。”

项钰泽却迟迟未动筷，只是静静凝望着她，目光深邃如古井，仿佛要将这十三年错失的光阴，尽数刻进眼底。

“云儿，”他终于开口，嗓音低沉而笃定，“如今你经脉已固，脏腑尽复，只要不妄动真气，便可如常人般寿享天年。”

萧云放下碗箸，眸光温润，深深望向二人，眼尾微红：“若非你们舍命相救，十三年前，我早已魂归黄泉。此恩此德，萧云……永世不敢忘。”

“小云儿，跟我们还客气什么？”慕冶笑着夹起一箸青菜，塞进嘴里。

“云儿确实不必言谢。”项钰泽接道，目光澄澈而郑重，“若无你当年以身为盾，挡下那支淬毒冷箭，我早成那荒无人烟的一抹孤魂。”

“好。”萧云莞尔，素手执起青瓷茶盏，盏中碧螺春浮沉舒展，清香沁人，“既如此，萧云便不再赘言——以茶代酒，千言万语，尽在此中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好！”

……

暮色四合，圆月如银盘高悬于墨蓝天幕，清辉遍洒竹院。萧云独立庭中，素衣飘然，仰首凝望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一枚旧玉镯——那是京城府邸窗前，他亲手为她系上的生辰礼。

身后脚步声轻缓而至。她未回头，却已知来者何人。

“他们……可还好？”

声音极轻，尾音微颤，像一根绷至极限的丝弦。

项钰泽望着她单薄却倔强的背影，心头微涩。十三年，她从未主动问起，不是不想，而是不敢——怕一启唇，思念便如溃堤洪流，再难收拾；怕一落泪，便再也按捺不住奔赴千里、扑入怀中的冲动。

“很好。”他缓步上前，声音温柔而坚定，“小小承了你的灵气，活泼跳脱得像只小云雀，夏晨希宠她如珠如宝，几位长老纵她闯荡江湖，就连太上皇默许她微服游历四方。”

“那就好……”她闭了闭眼，喉间微哽，终是化作一声轻叹。

“云儿，”他顿了顿，目光灼灼，“你是不是……想回去了？”

她沉默良久，月光在她睫上凝成细碎银芒。

“若你想回去，”他声音低沉而笃定，“我们便悄悄回去——只看一眼，远远望一望他们的笑靥，便回来。”

她倏然转身，眸中骤然迸发出久违的、近乎灼人的光亮！可那光芒只闪烁一瞬，便如烛火遇风，悄然黯淡下去——她想起师父白枫那句字字千钧的叮嘱：“若想活命，你须长居此地。每日药浴不可断，更须以山腹温泉水引药力入髓……一步不得离。”

她垂眸，掩去眼底翻涌的失落，抬首时已换上一抹恬淡笑意，如风过竹林，清浅却令人心安。

“云儿，”他忽然低笑，眼中星光跃动，“我已去向师父请示过了——你如今体魄稳固，外出数日，绝无妨害。”

她呼吸一滞，眸光再度亮起，如星子坠入深潭，熠熠生辉。

“师父说，他已着手炼制‘续命金丹’，制成随身可携的凝香丸。服之，可暂代药浴之效；持之，纵偶动真气，亦无性命之虞。”

“臭小子！我的惊喜，倒叫你抢先抖搂干净了！”

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自院门响起。二人循声望去——只见一位白发如雪、须髯飘然的老者负手而立，青布长衫洗得泛白，腰间悬一只古朴药葫芦，眉宇间既有医者仁心的慈和，又蕴着睥睨众生的傲然气度——正是名震九州、连帝王叩首亦不赴宴的当世神医，白枫！

萧云眼眶一热，快步上前，双手轻轻扶住老人微颤的手臂，声音微哽：“师叔……”

“嗯～”白枫轻应一声，抬手抚了抚她鬓边一缕散落的青丝，目光慈爱而悠远，仿佛又看见那个扎着双髻、总跟在他药篓后跌跌撞撞的小尾巴。

“师叔，”她仰起脸，眸中盛着久藏的好奇，“您……是如何认出我师父，便是当年隐姓埋名的陈默前辈的？”

此事，项钰泽亦困惑多年——当年他抱着气息全无的萧云踉跄叩开白枫山居之门，老人二话不说劈掌断脉、焚香开炉，施术七日七夜，硬是从阎罗殿抢回一条命。可谁能想到，这位连各国天子遣使十次皆闭门不见的“神之一手”，竟会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倾尽毕生所学？

白枫朗声一笑，目光悠远：“当年游历至万花谷外十里坡，恰逢暴雨倾盆，避雨于破庙。檐下偶遇一人，青衫磊落，正以银针引雷火焙制一味‘九转回魂草’……那手法、那气韵，与我年轻时跟在身后的小尾巴师弟分毫不差！自那以后，我们鸿雁往来，他常于信中得意洋洋提及爱徒，还附过一幅小像——画中少女执剑立于梅林，眉目间英气与灵秀并存，题跋二字：‘吾徒云儿’。”
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萧云喃喃，指尖无意识抚过腕上旧玉，眼底水光潋滟。

只是那场重逢，终究隔着生死茫茫。

“罢了罢了，往事如烟，不提也罢。”白枫摆摆手，自宽大袖中取出一只青釉小瓷瓶，瓶身温润，隐隐透出琥珀色微光，轻轻置于案上，“小徒侄，这便是你往后半生的‘命脉’。”

项钰泽眸光一亮：“师父，这莫非就是……”

“正是。”白枫颔首，神色肃然中透着欣慰，“此丹名为‘栖梧引’，虽不能根除你体内残余的余毒，却可固本培元，延寿至期颐之年。更难得的是——”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萧云，“服之，你今后纵使舞剑纵马、运功疗伤，亦再无性命之忧。”

萧云怔然片刻，忽而退后一步，双膝盈盈跪地，额头触地，声音清越而坚定，字字如磬：“萧云蒙师叔再造之恩，此生难报！纵粉身碎骨，万死不辞！日后但有驱驰，万花谷上下，必倾尽所有，赴汤蹈火，在所不辞！”

项钰泽伸手欲扶，却被她抬手轻轻拦下。

白枫凝视着她伏地的脊背，久久未语，终是长叹一声，伸手将她稳稳扶起，眼中泛起温润水光：“小默啊小默……你这一生，果然没白收这个徒弟。”

第三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