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太爷来得极快,步履匆匆、额角沁汗,一见到朱盛茂便忙不迭地躬身作揖、点头哈腰,姿态之谦卑,神情之恭谨,直教人误以为眼前这位不过是个寻常乡绅的朱盛茂,竟是位手握生杀大权、威震一方的朝廷重臣。
“王大人,这便是下官先前向您禀报的——那两个胆大包天、竟敢冒充皇室贵胄的狂徒!”
王志远闻言,面色骤然一沉,方才还堆满谄笑的脸瞬时阴云密布。他挺直腰背,下巴微扬,目光如刀,倨傲而轻蔑地扫过二人,声音里裹着不容置疑的官威:“就是你们?胆敢假托天家名号,欺瞒百姓,惑乱纲常?”
夏慕雅却未动怒,只将双臂悠然环于胸前,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,眸光清冽而玩味,仿佛在看一出拙劣至极的滑稽戏。
——终于,等到了这幕后的罪魁祸首。
她缓步上前半步,裙裾微漾,声线清越如冰泉击玉,字字如刃,直刺人心:“王志远,身为朝廷命官,食君之禄,不思报国,反纵容奸佞、构陷良善、助纣为虐……你,该当何罪?”
“呵!”王志远冷笑一声,面露讥诮,眼神轻蔑至极,“臭丫头,也不照照镜子,凭你也配审本官?便是当今圣上亲临,也未曾如此咄咄逼人!”
话音未落,一道玄色身影已如疾风掠至——夏梓枫眸色沉冷,周身戾气翻涌,却将怒火尽数压于喉底,只踏前一步,声线低哑却极具压迫感:“是么?王大人这官威,倒比龙椅上的金銮殿还要高几分。”
“哼!来人——给我拿下!”
数名如狼似虎的衙役应声而动,铁链铿锵、皂隶怒喝,气势汹汹扑将上来。然而未及近身三步,便被夏梓枫袖袍一振、掌风一荡,齐齐掀飞而出,重重撞在青砖照壁之上,哀嚎不绝。
满堂哗然,鸦雀无声。众人惊愕失色,僵立原地,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而夏慕雅却恍若未见,转身踱至紫檀雕花圆桌旁,从容落座,素手执壶,茶汤澄澈,水声潺潺,自斟自饮,眉目间一片云淡风轻。
“伤我阿姐者——死。”
冰冷二字落地,如霜雪覆地。余下差役面面相觑,再不敢上前半寸,只仓皇结阵,刀锋微颤,将夏梓枫团团围困,却连脚步都不敢挪动分毫。
夏梓枫冷冷环视一圈,目光所及之处,人人垂首避让,宛如一群跳梁小丑,在他眼中不过蝼蚁般可笑。他正欲出手,忽而身形一顿,似有所感,薄唇微抿,冷哼一声,旋即转身,步履沉稳地走向她身侧。
就在此时——
“都给我住手!”
一声威严沉喝自门外炸响,如惊雷劈开凝滞空气。
朱家众人闻声悚然回望,只见朱漆大门外,一位身着绯色官袍、腰悬玉带的中年官员负手而立,面容肃穆,气度凛然——正是巡抚李明!
王志远心头一喜,以为救星驾到,立刻趾高气扬地扬声讥讽:“瞧见没?巡抚大人亲至!尔等死期已至,还不跪地求饶?!”
可那两人却纹丝不动,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,依旧闲适饮茶,仿佛他不过是一只聒噪的苍蝇。
更令他魂飞魄散的是——李巡抚竟径直越过他,快步上前,撩袍、屈膝、伏首,动作干脆利落,毫无迟疑:“下官李明,叩见睿王殿下!瑞嘉公主殿下!”
“大人!您……您是不是认错了?他们怎可能是——”
王志远话音未落,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现,耳光清脆响亮,他整个人已被扇得横飞出去,重重砸在阶下,嘴角渗血,满口碎牙。
卓影收手而立,冷眸如电:“李巡抚,这就是你治下之官?目无王法,草菅人命,颠倒黑白,肆意构陷——好一个‘父母官’!”
李明面色涨红,羞惭难当,额角青筋微跳——平日里王志远在他面前何曾如此跋扈?分明是仗着自己疏于察访,才愈发胆大妄为!
“是下官失察失职,御下不严,请公主殿下责罚!”
夏慕雅放下青瓷茶盏,指尖轻叩杯沿,声调平静却不容置喙:“责罚自然有。罚你三月俸禄,即刻彻查王志远经手所有刑狱卷宗——凡冤案错案,一并昭雪;其本人,依律满门抄斩,籍没家产。至于朱家——勾结官府、构陷皇亲、欺压良善,家产充公,阖族流放三千里!”
“臣……领旨。”李明俯首叩拜,声音微颤。
真相既明,满堂噤若寒蝉。王志远挣扎欲起,刚张嘴哀求,便被两名黑衣暗卫如拎鸡犬般拖拽而去,连惨叫都未及发出。
轮到朱家时,夏慕雅目光微凝,落在角落里那个形容枯槁、泪痕未干的朱夫人身上。方才混乱之中,唯她一人挺身而出,颤声为己求情……她心中微动,忽而明白:这女子,怕是早被逼至绝境,身不由己。
“朱夫人。”夏慕雅缓步上前,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,“本宫准你与朱盛茂和离。自此之后,你不再是朱家人,亦不必再受其桎梏——你,自由了。”
朱夫人浑身一震,怔怔望着她,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和离之念,她早已千百次辗转于心,却始终被朱盛茂以家规、以孝道、以性命相胁,压得喘不过气。
此刻泪如雨下,她踉跄上前,重重跪倒在青砖地上,额头触地,声音哽咽却坚定:“民妇……谢公主殿下成全!”
夏慕雅亲手将她扶起,指尖温热,笑意清浅:“你是个好人,不该为这般人渣,葬送一生芳华。”
言罢,她微微倾身,在朱夫人耳畔低语数句。朱夫人先是一怔,继而眼眸微亮,似有星火悄然燃起,欲再叩首谢恩,却被夏慕雅轻轻按住手背,止住了动作。
大局已定,尘埃落定。
夏梓枫悄然上前,朝她颔首示意——该归程了。
夏慕雅淡然一笑,裙裾轻扬,从容绕过满堂呆若木鸡的朱家人,缓步踏出朱府大门。
“阿枫。”
“阿姐放心,卓影已先行一步,密奏皇叔,陈明始末。”
“嗯。”
二人并肩行于华坪县青石长街。此处民风淳朴,邻里守望,孩童嬉闹于巷口,老妪纳鞋于檐下,炊烟袅袅,鸡犬相闻——本是一方祥和乐土,却因官吏贪墨、豪强横行,生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。
夏梓枫侧眸,一眼便洞悉她心底波澜。
“阿姐莫忧。明日我便具折上奏,请皇叔钦点一位清正爱民、体恤黎庶的好官赴任——还这方水土以朗朗乾坤。”
“嗯。”她轻应一声,唇角微扬。
话音未落,前方街角,一抹素白身影静静伫立,衣袂随风轻扬,如松如竹,如画中谪仙。
夏慕雅眸光骤亮,笑意瞬间漫溢眼底,足尖一点,如雀跃春燕,奔向那人怀中——
“洛哥哥~”
洛尘张臂将她稳稳接住,宽厚手掌温柔抚过她乌发,嗓音低沉宠溺:“玩儿够了?”
她仰起小脸,眼波流转,带着狡黠与期待:“若我说……还没玩够呢?你能放我走?”
“不能。”他答得毫不犹豫,语气笃定如山。
“哼!”她佯装恼怒,却悄悄攥紧他衣襟,才肯松开怀抱。
夏梓枫适时上前,语气温和却意味深长:“阿姐,再过几日,便是爹爹生辰了。摄政王千秋,莫离山庄设宴,群贤毕至……你,真不回?”
一句话,如清风拂过心湖,漾开层层涟漪。
——是啊,再过几日,便是大清摄政王、莫离山庄庄主,她最敬最爱的爹爹夏宸希的寿辰。
若缺席此宴,恐又是一年杳无音信,山高水远,归期难料。
她垂眸片刻,终是轻轻颔首:“回吧。”
三人相视而笑,暖意融融,踏着斜阳余晖,缓步归去。
……
三日后,莫离山庄。
巍峨山门矗立云雾之间,飞檐斗拱,气势恢宏,一如往昔庄严静穆。
只是——
风过林梢,空谷寂寂,唯余松涛阵阵。
山庄深处,却似少了一抹熟悉的身影,少了一种喧闹的生气。
夏慕雅驻足山门前,轻叹一声,抬步欲入,忽见两道矫健身影自廊柱后闪电掠出,左右一挟,竟将她凌空架起!
“夏天锡!夏少轩!你们两个混世魔王,快放开我!”
“阿姐莫挣扎啦——”夏天锡笑嘻嘻道,“我与二哥可是奉爹爹严令,在此恭候多时!”
“对不住啦阿姐,”夏少轩挠头憨笑,“爹说,今儿您若不进门,咱兄弟俩就别想吃饭!”
双脚离地,裙裾飞扬,她徒劳蹬踹,转头向身后求助——却见夏梓枫与洛尘双双摊手,一脸“爱莫能助”的无奈。
夏慕雅终于放弃抵抗,任由二人架着,一路穿过九曲回廊、碧水亭台,直抵山庄深处的听松亭。
亭中,一人独坐。
玄衣广袖,墨发如瀑,指间一盏清茶氤氲着淡淡白雾。他眉目如画,俊美无俦,岁月未在他脸上留下丝毫痕迹,唯有周身气息沉敛如渊,令人望而生畏,不敢轻易靠近。
“回来了。”
声音不高,却如古钟轻叩,震得人心微颤。
夏慕雅敛去所有顽劣,垂眸敛睫,一步步走上前,声音轻软如幼鸟:“爹爹……”
夏宸希抬眸,目光落在她脸上——那眉、那眼、那鼻梁弧度,皆与记忆中那人如出一辙。他喉结微动,训斥的话终究卡在唇边,化作一声悠长叹息。
“回来就好。安心在家待着,哪儿也别去了。”
她瘪嘴点头,乖顺应下。
他凝望着她,目光深邃而复杂。时光荏苒,当年那个揪着他衣角哭闹的小女孩,早已长成亭亭玉立、锋芒内敛的瑞嘉公主。可越是相似,越让他不敢久视——怕一抬眼,便撞进那场永难愈合的旧梦里。
他缓缓放下青瓷茶盏,起身离去,玄色衣摆划出一道孤寂弧线。
夏慕雅静立原地,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,眼底浮起一层薄薄水光。
娘亲离世后,爹爹便再未展露过真正笑意。他将整座山庄打理得井井有条,却把自己关进一座名为“怀念”的牢笼。她懂——每次相见,他都在她身上看见娘亲的影子,于是沉默,于是回避,于是用距离,筑起一道不敢逾越的墙。
天下儿女,谁不想承欢膝下?可她宁愿流浪天涯,也不愿成为父亲心口那根反复撕扯的刺。
洛尘悄然走近,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,下颌轻抵她发顶,声音温润而坚定:“小小,留下吧……师傅,真的很担心你。”
她听见了,也懂得。可有些疼,不是时间能抚平的;有些爱,需要以退为进,以远离成全。
她轻轻推开他,指尖微凉,转身走向自己那座掩映在修竹深处的小院。
风过竹林,沙沙作响,仿佛一声悠长而温柔的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