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识从一片沉重的黑暗中缓慢上浮，如同溺水者挣扎着浮出水面。最先恢复的是听觉，一种极其细微、平稳的、液体滴落的声响，规律地敲打着耳膜。然后是触觉，身下是柔软但支撑性很好的床垫，身上覆盖着轻薄的织物。最后是感知，一股熟悉的、温暖而磅礴的精神力场，如同最柔和的阳光，轻轻笼罩着他，缓慢而持续地滋养着他枯竭混乱的精神图景。
云朔睫毛颤动了几下，艰难地睁开了眼睛。
视野起初有些模糊，渐渐聚焦。他正躺在一间纯白的单人病房里，光线柔和。房间不大，但设备齐全且先进。那滴答声来自床头一台生命体征监测仪，屏幕上平稳地跳跃着曲线和数字。
他试图移动身体，一阵剧烈的酸软和针刺般的头疼立刻袭来，让他闷哼一声。
“别乱动。”
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从床边传来。
云朔侧过头，看见陆寒辰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，背脊挺直，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黑色训练服，额角那道细微的擦伤已经处理过，贴着一小块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修复贴。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平板，上面是复杂的数据流，但此刻，他的目光正落在云朔脸上。
四目相对。
云朔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，但身体的不适和对方的凝视让他一时僵住。他想起了昏迷前的一切——狂暴的哨音、狼藉的训练场、苍狼与棕熊的搏斗、那道艰难延伸的“丝线”、还有陆寒辰最后朝他赶来的身影……
“那个哨兵……”他哑声开口，喉咙干涩得厉害。
“稳定了。”陆寒辰言简意赅，将平板放到一边，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，插好吸管，递到云朔唇边。“你的干预很及时，为他争取了关键的三秒。军医说他精神图景受损严重，但核心未碎，有恢复的可能。现在在深层治疗舱。”
云朔就着他的手，慢慢吸了几口水。清凉的液体滋润了干涸的喉咙，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许。他注意到陆寒辰说的是“你的干预”，而不是“你的行为”或者“你的违规”。
喝完了水，陆寒辰放下杯子，重新坐好。他没有立刻说话，只是静静地看着云朔，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沉淀了太多东西，让云朔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。
“我……”云朔想解释，或者至少说点什么，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默。
“为什么违令？”陆寒辰却先开了口，声音平稳，听不出情绪，“我下达了明确的撤离指令。你没有C区权限，模拟权限是违规获取的。你知道闯入神游现场有多危险吗？任何一个失控的能量冲击，都可能直接摧毁你的精神图景。”
他的语气并不严厉，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陈述，但每个字都像一块冰，砸在云朔心上。
“……我知道。”云朔垂下眼睫，看着自己放在雪白被单上的、没什么血色的手，“但当时……我感觉，我或许能帮上忙。我的那种……‘调和’后的精神力……”
“感觉？”陆寒辰微微挑眉，“仅凭感觉，就敢拿自己的精神核心去赌？云朔，你对自己新掌握的力量，到底有多少把握？”
云朔被问住了。确实，他毫无把握。那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，一种近乎直觉的冲动。
见他不答，陆寒辰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。那叹息很轻，却带着一种复杂的重量。“你差点就成功了。”
云朔一愣，抬眸看他。
“也差点就失败了。”陆寒辰继续道，目光锐利，“你的‘渗透’方式很独特，也确实触及了他的核心，提供了宝贵的稳定锚点。但是，你的精神力强度还不足以长时间支撑这种深度的介入，尤其是在对方图景彻底狂暴的状态下。如果不是我及时跟进疏导，你的‘丝线’会被反噬的力量扯断，连带你的精神图景也会受到重创。”
他的话语拆解了当时惊心动魄的每一个环节，冷静得近乎残酷，却也清晰地指出了云朔的鲁莽与不足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云朔低声说，心头涌起一阵后怕，以及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沮丧。他以为自己已经触摸到了某种可能，但现实告诉他，他还差得远。
“你不明白。”陆寒辰却否定了他的话。他站起身，走到窗边，背对着云朔，看向外面模拟的人造景观。“如果你真的明白，就不会在那种情况下，仅凭‘感觉’就做出决定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，声音低沉下来：“你看到了需要帮助的人，感知到了自己或许能做到的事，所以就去了。这很……”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，“……很不像你平时表现出来的样子。”
云朔的心脏猛地一跳。陆寒辰这话是什么意思？是指他平时冷漠外壳下的另一面吗？
陆寒辰转过身，重新看向他，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深邃莫测。“但这次，你的‘感觉’和你的‘能力’，碰巧在正确的方向上重合了。结果是好的。那个哨兵捡回了一条命，也多了一个恢复的机会。”
他走回床边，居高临下地看着云朔，语气忽然变得正式而疏离：“基于此，关于你违规闯入C区、擅自介入危险任务的行为，项目组内部进行了紧急评估。鉴于你的行动客观上起到了积极作用，且未造成更严重后果，最终决定：不予公开纪律处分，但扣减本期项目实践评价分数30%，并需提交一份关于此次事件的详细反思报告，重点分析个人判断与风险管控的不足。”
这是公事公办的处理。扣分和报告，对于一个顶尖学员来说，是警告，也是台阶。
云朔点头：“是，我接受。”
“但是，”陆寒辰话锋一转，眼神再次变得专注而极具穿透力，“关于你在此次事件中，所展现出的、超越常规S级向导模型的特殊精神力应用——即你所说的‘调和’状态——项目组，或者说，我本人，认为其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和实战潜力。”
他微微俯身，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，声音压低，却字字清晰：“因此，从即日起，你将正式纳入‘深渊回声’项目核心观察序列，代号‘双星’。你与我的专项练习，将升级为正式的研究性子项目。你需要配合进行更系统、更深入的数据采集和能力开发训练。这不再是自愿原则，而是项目命令。清楚了吗，云朔学员？”
云朔怔住了。代号“双星”？核心观察序列？正式的子项目？这意味着，他的秘密将被置于更高层级的关注和更严密的“研究”之下，而陆寒辰，将成为这个研究无可争议的核心主导者。他彻底失去了退出的可能，也失去了……最后一点模糊地带的遮掩。
看着陆寒辰近在咫尺的、不容置疑的脸，云朔意识到，从他在静默室第一次成功构建“桥梁”开始，或许更早，从他踏入“深渊回声”项目的那一刻起，这个男人就已经为他规划好了这条无法回头的路。
“清楚。”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道。
陆寒辰似乎满意于他的服从，直起身，恢复了平常的距离。“你的身体和精神力透支严重，需要至少四十八小时的静养和深度恢复。这段时间，禁止任何形式的训练和冥想。营养剂和疏导剂护士会按时送来。”他指了指床头一个银色的托盘。
说完这些，他拿起平板，似乎准备离开。
“陆教官。”云朔忽然叫住他。
陆寒辰停在门口，侧身。
“谢谢。”云朔看着他，真心实意地说道。不仅仅是为他处理了违规的事，更是为当时在训练场上，那精准的配合和及时的援手。
陆寒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，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、难以捕捉的柔和，但转瞬即逝。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微微颔首，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。
门轻轻合上，将寂静重新还给房间。
云朔独自躺在病床上，望着天花板。身体依旧疲惫，精神图景里，两个基点和那道桥梁都黯淡了许多，但依然存在着，比以往更加清晰、更加真实地存在着。
他抬起手，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。刚才陆寒辰靠近时，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阳光与雪松的气息，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种强大而沉稳的力量感。
“双星”……
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无声地滚过。
一颗是他冰冷的外壳，一颗是他温暖的软肋。而那个男人，似乎正站在星空之下，试图将它们牵引、调和，让它们共同发光。
他知道，未来的路将更加艰难，也更加身不由己。但奇异的是，在那沉重的压力之下，他心中竟也生出一种隐隐的、对未知力量的期待，和对那个危险引路人更加复杂的……难以名状的情绪。
窗外的模拟天光，正缓缓变换着色彩，预示着新的一天，即将在涟漪未平中到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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