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块青砖被撬开的时候,没有预想中摩擦石粉的涩响,反而像拔出一颗松动的烂牙,那种从根部断裂的绵软手感让秦尘皱了皱眉。
下面不是土,是一截黑沉沉的石阶,阶壁上长满了暗绿色的苔藓。
秦尘伸手抹了一把,指腹传来的触感异常干燥,甚至有些发脆。
黑石城连日阴雨,这地下的苔藓却干得像晒了三天的咸鱼皮,说明这里有极强的通风或者吸湿阵法。
他掏出崔九那块沾血的腰牌,在那面看似寻常的石壁上试探性地轻叩了三声。
笃、笃、笃。
不像敲击石头,倒像是敲在某种空心的铜器上。
随着回音落下,墙上那些厚积的干苔藓突然像蜕皮一样簌簌脱落,露出一只只有婴儿拳头大小、造型奇特的青铜耳。
秦尘捏住那只青铜耳,尝试着向左拧了半圈。
一阵齿轮咬合的闷响从脚底传来,原本严丝合缝的石壁无声地向两侧滑开,吐出一股混杂着霉味和陈年檀香的冷风。
密室不大,既没摆棺材也没藏尸体,空荡荡的只在正中摆了一张蒙尘的长案。
案头上整整齐齐倒扣着七只粗陶大碗,碗底积了厚厚一层灰,只有边缘那一圈露出的黑釉泛着冷光。
秦尘走近细看,每一只碗底都阴刻着字样:缉捕、刑讯、殓尸、情报……
正是巡夜司下设七署的名号。
他的目光落在刻着“刑讯署”的那只碗上,碗沿有一处极新的指印,那是灰尘被蹭掉后留下的痕迹。
秦尘没有任何犹豫,甚至连呼吸节奏都没乱,反手掀开了那只陶碗。
碗下压着半张烧得只剩边缘的黄纸,纸张焦黑卷曲,像是被人匆忙间扔进火盆又后悔抢出来的残页。
借着火折子的微光,依稀能辨认出上面狂乱潦草的字迹,那是人在极度恐惧和痛苦下强行书写的结果。
落款处的私印虽然模糊,但那个特殊的“囚”字花押秦尘在矿场的旧档里见过——那是三年前莫名失踪的前任巡夜司总捕头。
视线顺着残页上行,最后一句没烧完的话像针一样扎进秦尘的瞳孔:
“图鉴非器,乃活饵。”
秦尘只觉后颈一凉,仿佛那本一直安安静静躺在脑海里的《万界神魔图鉴》突然生出了一张看不见的嘴,正贴着他的头皮呼吸。
“这地方不对劲。”
角落里传来小豆子压低的声音。
这孩子正趴在地上,也不嫌脏,整个人像只壁虎一样贴着墙根,手里举着一根从墙角挑下来的蛛网,“网没断,而且灰积得很匀,说明至少三天内没活人进来过。刚才那个指印……可能是以前留下的?”
秦尘没接话,指印很新,蛛网却没断,这本身就是个悖论。
除非进来的人根本不需要走门,或者……进来的东西不是人。
“咦?”小豆子忽然趴得更低了,手指插进地砖那细如发丝的缝隙里,硬生生抠出一枚满是铜锈的钱币。
“这钱不对。”小豆子把钱币在袖口蹭了蹭,递给秦尘,“正面‘永昌通宝’四个字被人刮掉了一半,背面……这不是花纹。”
秦尘接过钱币,凑近火光。
铜钱背面那些原本应该是满文或者祥云的纹路,此刻看起来更像是一幅微缩的地形图,那些蜿蜒的线条走向,分明就是幽磷林的死路分布。
他眯起眼,抽出那把卷刃的玄铁刀,刀尖精准地挑破铜钱表面那层厚重的绿锈,随后猛地握拳,利用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,将鲜血涂抹上去。
血珠并未滑落,反而像是墨汁渗入宣纸,迅速与铜锈融合,化作一滩暗红色的泥浆。
秦尘大步走到密室东墙,将这团腥臭的血锈混合物狠狠抹在墙面一处空白上。
滋滋声乍起。
原本平平无奇的墙面像是活了过来,血锈迅速游走、扩散,竟在那灰白的墙皮上勾勒出几道淡金色的经纬线。
线条交汇的终点,赫然是一个红得刺眼的光点。
位置就在黑石城西坊,听雨阁。
西坊,最鱼龙混杂的地界。
这里没有宵禁,只有赌档里彻夜不休的骰子声和赢家输家癫狂的嘶吼。
秦尘换了一身并不合身的皂隶服,腰间挂着那把玄铁刀,脸上抹了一层暗黄的姜汁,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个混迹公门多年的老油条。
小豆子则把脸抹得更花,缩着脖子扮作随行的哑巴书童,紧紧跟在他身后。
两人一头钻进了一家名为“千金一笑”的赌档。
乌烟瘴气的大厅里汗臭味熏天,秦尘挤开两个红着眼的赌徒,一屁股坐在最里侧的牌九桌前。
他手里捏着几块碎银子,眼神却有些发直,看起来就像是个刚领了饷银急着翻本的烂赌鬼。
第一把,输。
第二把,输。
第三把,还是输。
周围的赌徒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哄笑,甚至有人开始把手伸向秦尘仅剩的那点银子。
秦尘的脸上适时地露出那种赌徒特有的、孤注一掷的潮红。
“这把押命!”
他嘶吼一声,猛地将手拍在桌面上。
只是这一次,落下的不是银子,而是那枚刮去了一半字样的铜钱。
铜钱不偏不倚,正正好好按在赌桌正中央那个用朱砂画出来的阵眼上。
那阵眼本是庄家用来聚财吸运的阴招,此刻被这枚带着幽磷林阴气的铜钱一压,就像是烧红的铁块丢进了冰水里。
铜钱瞬间变得滚烫,那一圈朱砂像活蛇一样扭曲起来,发出一股刺鼻的硫磺味。
“妈的,烫手!”
“炸局了!有人炸局!”
赌桌旁的人惊叫着散开,原本嘈杂的角落瞬间乱成一团。
就在这混乱的一瞬间,秦尘的目光并没有看桌上的铜钱,而是像鹰隼一样穿过赌档敞开的大门,死死锁定了街对面那家早已打烊的茶寮。
二楼那扇半开的雅间窗户里,一只戴着青铜指套的手正以极缓的速度放下竹帘。
那个指套的样式,和密室机关上的青铜耳一模一样。
“走。”
秦尘一把捞起桌上还在冒烟的铜钱,也不管那些惊疑不定的赌徒,拽着小豆子就钻进了人群。
子夜时分,雨又开始下了。
听雨阁二楼的雅间门被秦尘一脚踹开。
屋内空无一人。
只有桌上那盏茶还在冒着袅袅热气,说明人刚走不到半盏茶的功夫。
秦尘快步走到桌边,伸手探向茶盏,指尖触到杯壁的瞬间,他的眼神凝住了。
杯底并没有茶叶,而是沉着半片干枯的紫色花瓣。
花瓣边缘呈锯齿状,脉络里透着一股妖异的蓝。
这种花,整个黑石城只有一种地方会长——幽磷林深处的沼泽边,那种靠吸食腐尸养分的毒藤。
“呕——”
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干呕声。
秦尘猛地回头,只见一直缩在门口的小豆子正死死捂着嘴,整个人痛苦地弓成了一只虾米。
他的喉咙里发出那种硬物摩擦食道的咯咯声,脸色瞬间涨得青紫。
“松手!”秦尘几步跨过去,一把捏住小豆子的下颚骨,迫使他张开嘴。
一大团黏稠的液体混合着胃酸喷涌而出。
在那滩秽物正中间,一粒漆黑如墨、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卵状物正在微微颤动。
秦尘眼神一凛,也不嫌脏,直接用两根手指将那东西夹了起来,凑近烛火。
透过半透明的卵壳,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蜷缩着一条半寸长的惨白幼虫。
那虫子没有眼睛,只有一张布满细密利齿的口器,正一张一合地蠕动着。
最诡异的是,这东西颤动的频率,竟然和秦尘此刻胸腔里的心跳频率严丝合缝,分毫不差。
咚、咚、咚。
秦尘的心跳一下,那虫子就抽搐一下,仿佛它根本不是独立活物,而是秦尘身体延伸出来的一部分。
“活饵……”秦尘盯着那枚虫卵,嘴里咀嚼着密室里那半张残页上的字,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了后脑勺。
他看向还在干呕不止的小豆子,眼神瞬间变得极为复杂。
这孩子不能再带在身边了,不仅是累赘,更是一个随时会引爆的定位锚点。
但若是扔在这儿,不出半个时辰,这孩子就会被那条虫子啃得只剩一张皮。
唯一的安全屋,只有那个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