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像是没拧干的抹布,沉甸甸地压在芦苇荡上。
水草腐烂的腥气混着泥土味,往鼻孔里钻。
“嗒、嗒、嗒……”
马蹄踩在烂泥塘里的声音很闷,但很密集。
秦尘屏住呼吸,整个人像截枯木一样蜷缩在芦苇根部的浅水里。
冰凉的河水漫过耳廓,带走最后一丝体温,断裂的左臂此刻已经没了知觉,只有伤口处那团像被火燎过的焦肉还在突突地跳。
他现在的情况糟透了。
气血亏空,左手废了,连站起来都费劲。
这时候要是硬碰硬,别说吕布,就算把华佗喊出来也得先被剁成肉泥。
“都把招子放亮堂点!”一道破锣嗓子撕开了清晨的宁静,“赵头儿没了,要是让那个矿奴跑了,咱们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!王家那边可是发话了,不论死活,赏银五十两!”
五十两。
秦尘在水下自嘲地扯了扯嘴角。
在黑铁矿场,一条命也就值两个馒头。
没想到这一出来,身价倒是翻了几百倍。
芦苇丛被粗暴地拨开,几道穿着灰扑扑轻甲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了进来。
领头的是个一脸横肉的小胡子,手里提着把还没擦干净血的雁翎刀,正是天风王朝巡防队的小队长王猛。
跟在他身后的是个老兵,背有些驼,手里攥着根长矛,神情有些木讷。
“队长,这地界除了水耗子连个鬼影都没有。”老兵李三刀嘟囔了一句,眼神有些飘忽,“那小子受了那么重的伤,又是塌方又是泥石流的,怕是早烂在泥坑里了。”
“烂了也要把骨头给老子捞出来!”王猛一脚踹开脚边的烂木头,唾沫星子乱飞,“五十两银子,够你全家嚼用三年!你想让你那瞎眼老娘喝西北风去?”
李三刀缩了缩脖子,不说话了,手里的长矛漫无目的地往芦苇丛里乱戳。
“扑哧。”
矛尖扎进水里,贴着秦尘的脊梁骨划了过去。
秦尘浑身紧绷,肺里的氧气快要耗尽,胸膛火辣辣地疼。
他死死盯着水面上晃动的矛影,脑海中的神魔图鉴微微震颤,那是遇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。
要是被发现,只能拼着神魂俱灭,再召一次……哪怕只有一息。
就在这时,李三刀的动作突然停住了。
他的矛尖挑起了一块巴掌大的烂木牌,那是从秦尘之前脱下的囚服里掉出来的,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编号和名字——“丁字九五二七,秦尘”。
李三刀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半晌,眼皮子跳了跳。
他以前也是矿工出身,若是运气不好,这会儿大概也在哪个坑里埋着。
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还在不远处骂骂咧咧的王猛,手腕一抖,那块木牌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淤泥深处。
“队长!”李三刀突然喊了一声,声音有些哑,“这边有动静!”
王猛像闻见血的苍蝇一样窜了过来:“在哪?人呢?”
秦尘知道躲不过去了。
与其被当成落水狗打死,不如赌一把。
“咳……咳咳!”
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猛地从芦苇丛深处爆发出来,伴随着浑浊的水花飞溅。
秦尘整个人像是被电击了一样,猛地从水里挺了起来,双眼翻白,四肢抽搐,口鼻里涌出黑色的粘液——那是他在矿井下常年吸入毒瘴积攒在肺里的脏东西,此刻倒成了最好的伪装。
“妈的,吓老子一跳!”王猛被溅了一身泥水,下意识退后半步,手里的大刀却已经举了起来,“是活的?”
李三刀抢先一步上前,伸手在秦尘鼻下探了探,眉头紧锁:“只有出的气,没进的气了。这小子肺叶子估计都炸了,你看这吐出来的全是黑水,那是矿毒入心了。”
秦尘配合地又抽搐了两下,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,随后脑袋一歪,彻底不动了。
王猛皱着眉,用刀鞘拨了拨秦尘那条软趴趴的左臂,嫌弃地撇撇嘴:“晦气。看来不用咱们动手,阎王爷已经收了一半了。”
“这……”李三刀看了一眼王猛,“还带回去吗?”
“带个屁!”王猛啐了一口唾沫,“这模样看着就恶心,万一死半路上,还得咱们给他收尸?这附近还有没有别人?要是只有这一个替死鬼,那五十两银子可就……”
就在王猛犹豫的瞬间,一阵尖锐的哨声从上游传来。
那是集合的信号。
“走!肯定是上游发现大鱼了!”王猛眼睛一亮,再没心思管这个半死不活的矿奴,转身就往回跑,“李三刀,跟上!别磨磨蹭蹭的!”
“哎,来了!”
李三刀应了一声,转身之际,手里的半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像是“不小心”脱手,吧嗒一声掉在了离秦尘脸颊只有两寸的草丛里。
脚步声渐渐远去,直到马蹄声再次被风声吞没。
秦尘依然一动不动。
直到一只水鸟落在他的肩膀上,想要啄食他伤口的烂肉时,他才猛地睁开眼。
那双眼睛里没有半点刚才的浑浊,只有野兽般的警觉和冰冷。
他费力地用右手抓起那块沾了泥的干粮,连擦都不擦,塞进嘴里用力咀嚼。
粗糙的谷糠像是沙砾一样磨着喉咙,但他咽得很用力。
活着。
只有活着,那些账才能一笔一笔算清楚。
夜色像墨汁一样泼洒下来,将河滩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。
恢复了一点体力的秦尘像只幽灵,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巡防队临时扎营的土坡下。
篝火噼啪作响,几个守夜的兵丁抱着长矛打盹。
秦尘趴在下风口,看着那些随风飘动的军旗,眼神闪烁。
逃是逃不掉的,这种旷野,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。
除非……灯下黑。
他从怀里摸出一把生锈的匕首,那是从矿霸尸体上顺来的。
没有任何犹豫,刀刃划过掌心,鲜血渗出。
“图鉴……”
他在心里默念,那股熟悉的吸力再次传来。
只是这一次,他没有那种豪掷千金的底气。
“我需要能制造混乱的手段,越乱越好。”
脑海中的卷轴缓缓展开,那些平日里高不可攀的神魔虚影此刻都暗淡无光。
最后,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晃动了一下。
那是一个身穿五色衣,手持火折子的怪人——水浒传,时迁。
但这仅仅是一个极度残缺的投影,甚至连实体都无法凝聚。
“足够了。”
秦尘忍着眩晕,将掌心的血抹在眉心。
下一刻,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。
身体仿佛轻盈了许多,原本笨拙的动作变得像猫一样灵巧。
这不是召唤,这是“附体”。
借用一丝神魔的技巧。
他像一阵风,悄无声息地滑过守卫的视线死角。
土坡后的一堆枯草被火星点燃,借着夜风,火势瞬间窜起一丈高。
“走水了!马惊了!”
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,营地瞬间炸开了锅。
战马受惊嘶鸣,士兵们慌乱地提水救火。
就在这混乱的间隙,一道黑影钻进了一顶空置的帐篷。
几息之后,一个穿着有些不合身皮甲、低着头的小兵混进了另一队正准备拔营离开的巡逻队伍末尾。
秦尘压低了帽檐,遮住那张苍白的脸,左臂僵硬地垂在身侧,右手紧紧握着一块偷来的腰牌。
这支队伍要去的地方,正是这片荒野唯一的出口——黑石哨镇。
而在他身后的河滩边,那具“矿奴尸体”已经消失不见,只留下一滩被河水冲刷得几不可见的血迹,仿佛从未有人来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