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停了。

不是渐弱，是突然被掐住喉咙，戛然而止。荒原上飘浮的时间尘埃凝在半空，像无数静止的灰点，映着蓝光界面上跳动的倒计时：【00:09:58】。

锁链撞击光盾的声响还在回荡，余音未散，却已显得遥远。黎灰的手还按在心口，玉佩嵌进血肉，暗金火焰顺着伤口向外翻卷，烧得皮肉焦黑，却没有痛感——他的神经早已麻木。

可他能感觉到，那股蓝光正顺着血管往心脏爬。一寸，再一寸。像冰蛇，也像毒藤。

他低头看了眼时希。

她跪在地上，双手死死抱住头，指节泛白，指甲抠进太阳穴。额角青筋暴起，皮肤下有金色符文乱窜，像电路板短路，忽明忽灭。她牙关紧咬，喉咙里挤出压抑的呜咽，嘴角渗出血丝，顺着下巴滴落在地，溅开一朵朵暗红的小花。

黎灰立刻转身要扶她。

她的手却猛地弹起，一把抓住他手腕，力道大得几乎捏断骨头。指甲陷进皮肉，留下四道血痕。

“别碰我……”她声音沙哑，像是从碎玻璃里挤出来的，“我现在说的话，可能是它让我说的。”

黎灰僵住。

她抬眼看他，瞳孔里金纹扭曲，像被风吹乱的代码。

“我不想骗你。”她喘着气，每一个字都像在割喉，“可我已经分不清……哪句是我想说的，哪句是它塞给我的。”

风又起了，很冷。

黎灰没松开她，反而蹲下来，与她平视。他抬起另一只手，用袖口抹去她嘴角的血。

“那就说你想说的。”他说，“哪怕一句。”

时希盯着他，忽然笑了。笑得很轻，很涩，眼角滑下一滴泪，混着血流进鬓角。

“我不是人。”她说。

没有铺垫，没有犹豫，就这么直直地砸下来。

“我是容器。”她继续说，声音越来越稳，“第七实验室造出来的活体容器，编号实验体07。他们把时间之核的碎片封进我身体，让我成为‘锚点’，用来稳定那些快崩塌的时间线。我没有童年，没有父母，没有心跳——最初的那颗心，是机械的。”

黎灰没说话。

她望着他，眼神渐渐发颤。

“我不会哭，不会怕黑，不会笑。我只是一个记录仪，一个中转站。直到……遇见你。”

她伸手，指尖轻轻碰他脸颊，像怕惊醒一场梦。

“是你教会我哭的。那天你发烧，我坐在角落，看着你抽搐，突然胸口发闷，眼睛发热，眼泪就掉了下来。我那时候还不懂，以为是系统故障。”

她又笑了一下。

“是你教会我怕黑的。我们躲进防空洞，外面打炮，你把我搂在怀里，说‘别怕，我在’。后来每次天黑，我都会下意识找你。我以为那是本能，其实是你种下的。”

她收回手，抱紧自己。

“是你让我变成‘人’的。不是系统，不是实验，是你。可现在它在叫我回去——它说，我不该有感情，不该有选择，不该……爱你。”

黎灰静静听着。

然后他忽然笑了。

不是冷笑，也不是讥讽，就是笑了一下，像听到了什么荒唐事。

“所以呢？”他问，“你要回去做机器？”

时希摇头：“我不想走。可它会强行拉我回去，而你……你撑不住的。上次你化成光，只剩下一缕意识，我找了七十三次才把你拉回来。我不想再经历一次。”

黎灰站起身，背对着她，一步步走向那片蓝光界面。

“那你有没有想过，”他低声说，“我也不想再经历一次看着你消失。”

他猛地撕开衣襟。

胸膛裸露，旧伤纵横，最中央是一道深可见骨的裂口，玉佩就嵌在那里，像一颗跳动的黑色心脏。他抓起玉佩边缘锋利的断角，毫不犹豫，朝着自己左胸割了下去。

鲜血喷涌而出，顺着腹肌往下淌，在地上积成一滩。

他用手指蘸血，在空中画符。

一笔，两笔，三笔。

古老的纹路在夜色中浮现，猩红如烙印，散发着灼热的气息。那些原本缠绕两人手腕的金纹骤然震动，开始扭曲、延伸，化作两条锁链状图腾，一条从他心脏延伸而出，另一条直指时希眉心。

空气嗡鸣。

地面裂开细缝，渗出红雾般的气息。

“禁忌契约·血殉篇。”黎灰喘着气，声音低沉，“一人死，另一人永困时间夹缝，魂魄不得轮回。”

时希猛地抬头，脸色煞白。

“你疯了？！”她尖叫，“这比共生还狠！这是诅咒！我们连重逢的机会都没有了！”

“那就永远困在一起。”他回头，眼神亮得吓人，“我不信命，我只信你。”

蓝光界面猛然震颤，文字疯狂刷新：

【警告：检测到非法绑定协议】\

null【契约类型：血殉】\

null【绑定个体：黎灰 → 时希】\

null【执行权限：拒绝】\

null【启动强制清除程序】

钟楼裂缝中，那双蓝光巨眼骤然睁开，光芒暴涨。

轰——！

数道漆黑锁链瞬间化作光鞭，数量倍增，如毒蛇狂舞，直扑二人。空气中噼啪作响，温度骤升。

黎灰一把推开时希。

“跑！”

他自己迎上前，张开双臂，任由三道锁链贯穿肩胛与腹部。暗金火焰轰然爆发，顺着锁链逆燃而上，将它们焚成灰烬。可他的身体也开始崩解——皮肤浮现蛛网般的裂痕，细小的光点从中逸散，像星砂般飘向夜空。

他像一座正在风化的雕像，每一步都洒落光芒。

可他还在走。

锁链再次袭来。

他抬手，火焰凝聚成刃，斩断两道，却被第三道抽中胸口，整个人倒飞出去，撞在倒塌的金属柱上，咳出一口血。

时希跪在地上，看着他一次次站起来，又一次次被击倒。

她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
眼泪无声滑落。

她缓缓抬起手，咬破指尖，鲜血滴落。

她在虚空画符。

一笔落下，发丝褪去一缕黑色，转为灰白。\

二笔落下，右手皮肤开始透明，能看到底下流动的血管。\

三笔落下，她左眼瞳孔彻底失色，化作灰白，像蒙了霜的玻璃。

“自我抹除式暂停指令。”她低声说，声音轻得像梦话，“以我存在为代价，冻结回收程序……三分钟。”

最后一笔完成。

轰——！

整个荒原剧烈震颤。

所有锁链停滞半空，像被冻住的蛇。蓝光界面停止刷新，倒计时卡在【00:03:12】。连那双巨眼也微微眯起，光芒黯淡。

黎灰挣扎着爬过来，一把抱住她。

“你干什么？！”他吼，“谁准你这么干的？”

她靠在他怀里，呼吸微弱，嘴角却带着笑。

“你拿命绑我，我就拿命换你时间。”她说，“公平。”

他抱紧她，十指紧扣。

掌心金纹与血契共鸣，形成一道旋转的静止领域，将两人笼罩其中。外界的一切仿佛被按下暂停键。

就在这短暂的寂静里，记忆洪流轰然倒灌。

——

画面闪现。

第七实验室，地下三层。

冰冷的金属墙，惨白的灯光。幼年时希被绑在椅子上，手臂插满导管，胸口嵌着一块跳动的蓝晶。她满脸是汗，眼神涣散，却仍挣扎着抬起头，看向隔壁舱体。

那里躺着昏迷的黎灰，脸色青紫，呼吸微弱。

她猛地咬破手掌，鲜血涌出，用尽力气将血抹进观察窗的缝隙。

“吃……一点……”她喃喃，“活下去……”

——

雪夜。

十二岁的黎灰蜷在废弃工厂角落，高烧抽搐，嘴唇发紫。时希蹲在他身边，手里握着一把生锈的手术刀。

她划开掌心，鲜血滴进碗里的稀粥。

“吃了就不冷了。”她喂他，一勺一勺，声音发抖，“你会活着的……你必须活着。”

黎灰睁开眼，泪水滑落。

“原来……你早就拿自己当祭品了。”

时希靠在他肩上，轻声说：“可那时你还不认识我……我只是想，哪怕你忘了我，也得活下去。”

——

画面破碎。

黎灰睁着眼，抱着她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远处，蓝光人影发出低吼：“协议失效！检测到非法绑定！启动最高级净化！”

巨眼爆发出刺目强光，试图冲破静止领域。

可三分钟还没到。

时间仍在冻结。

黎灰低头，看着怀里的人。

她灰白的左眼，褪色的发丝，半透明的手臂……每一处都在消失。

他忽然俯身，额头抵住她额角，声音沙哑得不像话：

“你说你不是人。”

“可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像人。”

“你怕黑，会哭，会为我流血，会因为我一句话就拼命找我……这些，哪一样是机器能有的？”

他咬牙：“你是时希。是我姐姐。是你给我煮粥的人，是半夜给我盖被子的人，是为我划开手掌流血护我的人。那些事，谁都能编，可只有你做过。”

她睁眼，右眼还带着温度，左眼却已如死水。

她轻轻笑了。

“那……这次换我找你。”她说。

倒计时归零。

【00:00:00】

轰——！！！

蓝光界面炸裂，碎片如玻璃雨洒落，每一片都映出他们曾经历的画面——

第一次在实验室相遇，她递给他一杯水。\

战火街头，他背着她逃亡，她在他背上睡着。\

防空洞里，她守着他三天三夜，眼睛都没合过。\

第十七次重置，她在他消散前一秒扑上去，抱住他化作的光点。\

……\

七十三次。

画面一闪而过，随即湮灭。

荒原陷入绝对寂静。

风停，尘埃凝滞，连钟楼巨眼也缓缓闭合。

黎灰终于支撑不住，双膝跪地，随即向前栽倒。

时希拼尽全力翻身，接住他，两人倒在崩塌边缘。她的身体越来越轻，几乎透明，可手仍紧紧攥着他衣角。

她低头看他，呼吸微弱。

“这次……换我找你。”

远处沙地微动。

裂缝中，一枚玉佩残片缓缓升起。

材质不同，非石非玉，表面泛着诡异红光，纹路陌生，中央刻着一个“Ⅲ”字。它悬浮半空，红光如心跳般明灭，像另一双眼睛，悄然睁开。

时誓不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