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穿过废墟，碎铁片在干裂的地面上轻轻滚动，发出沙沙的响声。黎灰蹲着，手里捏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，在灰白如盐壳的地面上慢慢画。线条歪斜，像是孩子随手涂鸦。
他画了一间屋子，两扇窗，一扇歪歪扭扭的门，门口还画了个小圈，说是以后种棵歪脖子树。
时希坐在他身后，背靠着一块倾斜的金属板，膝盖收在怀里。她看着他的背影，忽然笑了。笑声很轻，像风吹过空瓶口，带着点涩，又有点甜。
“你这房子，风一吹就得塌。”她说。
黎灰没回头，继续画。“塌了再盖。反正有手，有地。”
她不说话了，只是把下巴搁在膝盖上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。火光还没生起来，天边最后一丝余烬也沉了下去，夜彻底黑了下来。
可她看得清楚——他额前那缕乱发被风吹起，肩头破布下的旧伤疤若隐若现，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深得发黑的裂口，那是之前握玉佩时割的。他动作笨拙，却认真得像是在刻碑。
她忽然觉得胸口发闷，眼眶发热。
“黎灰。”她叫他名字。
“嗯？”
“我……我想喝点热水。”
他立刻停下，把碎石一扔，转身去翻他们从时间夹缝里带出来的残物包。里面只有半截齿轮、一团锈铁丝、几块焦黑的布条。他扒拉半天，找出一个扭曲变形的小锅——是用一段钟表齿轮敲打出来的，勉强能盛水。
他走到不远处的一道裂缝边。那里渗出一点浑浊的水，像是从地底挤出来的泪。他用布过滤，一点点倒进锅里。
时希看着他弯腰、蹲下、吹气、点火，一遍遍划打火石。火星溅在他手背上，他也不躲。第十几次，终于有星火落在干枯的藤蔓上，火苗晃了一下，灭了。他又划。
她忽然站起来，走过去，蹲在他身边。
“我来。”
“你会？”他抬眼。
“我烧过饭。”她声音低，“在第七实验室，偷了管理员的炉子，给你煮过粥。”
他手一顿。
那一次，他高烧三天，人事不知。醒来时看见她坐在角落，头发散乱，手里端着一碗稀得照见人影的米粥。她喂他喝，一勺一勺，烫得直哈气。那时她才十二岁，手抖得厉害。
他没说话，把打火石递给她。
她接过，动作比他熟练得多。三下，火就起来了。她把锅架上去，水开始冒泡，热气升腾，映在两人脸上，一明一暗。
黎灰伸手，把她往自己这边拉了拉。“地上凉。”
她没挣，顺势靠在他肩上。他的衣服破得厉害，肩膀处裂开一道口子，露出底下结痂的皮肉。她伸手，指尖轻轻碰了那道疤。
“疼吗？”
“早麻了。”他说。
她低头，盯着那团火。“你说……我们能在这儿待多久？”
“你想待多久，就多久。”
“要是……它来找我呢？”
他侧头看她。“谁？”
“时间之核。”她声音轻得像梦话，“我是它的初始锚点。它能感知我。我能感觉到……它在醒。”
黎灰没吭声。他伸手，把那块破布垫在她身下，又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，披在她肩上。
火越烧越旺。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。她靠着他，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——血、灰、还有点说不清的冷香，像是冻住的星砂融化后的味道。
她闭上眼。忽然想起很多年前，雪夜里，她蜷在实验室后院的角落，发着抖。他跑过来，把她拽进怀里，用身体挡住风雪。那时他说：“别怕，我在。”
现在轮到她想说这句话。可她张了张嘴，没出声。
远处，废墟深处传来一声闷响。
咚。
像是心跳。
火苗猛地一歪。
她睁开眼。
黎灰也抬头，望向那片巨大的机械残骸。齿轮堆叠如山，锈迹斑斑，指针断裂，指向不同方向。刚才那一声，是从最深处传来的。
又一下。
咚。
地面微微震。
她站起身，眉头皱紧。“不对……那里不该有能量残留。”
黎灰也站起来，挡在她前面。
蓝光，从一堆断裂的齿轮缝隙里渗了出来。起初只是一缕，像呼吸般明灭。接着，越来越多，顺着裂缝爬升，爬上扭曲的金属柱，爬上倒塌的钟楼残骸。
空气中，铁锈味越来越重，混着旧纸腐朽的气息。一些细小的光点开始漂浮——那是“时间尘埃”，是破碎记忆的余烬。它们原本静止不动，现在却缓缓旋转，像被什么牵引着。
“它在重启。”时希低声说。
黎灰一把抓住她手腕。“别过去。”
“我没想去。”她摇头，“可它在叫我。”
“谁？”
“系统。”她抬起手，掌心金纹忽然发烫，泛起微光，“我能感觉到……它在读取我的坐标。”
话音未落，蓝光骤然暴涨。
轰——
不是爆炸，是光爆。
一道巨大半透明界面凭空浮现，悬在废墟上空。文字闪烁，一行行浮现：
【锚点回收程序启动】\
【检测到异常存在：时之眷侣】\
【执行归位协议】\
【倒计时：00:29:57】
界面中央，两个光点缓缓亮起，标着名字：\
**时希**\
**黎灰**
下方，进度条开始缓慢填充。
黎灰瞳孔骤缩。他猛地将时希往后一拽，力道大得让她踉跄几步，直接跌坐在地。
“别碰那东西！”他吼。
她抬头看他，眼里有惊，也有痛。“我不是要走……可这是‘它’在叫我。我不回应，它会强行拉你回去。你撑不住的，上次你化成光，只剩下一缕意识……我找了你七十三次才把你拉回来。”
“那就毁了它。”他咬牙。
“你疯了？”她站起来，声音发抖，“那是时间之核的终端，毁了它，整个时空结构都会崩塌，所有时间线都会乱套！”
“乱就乱。”他冷笑，“反正我早就不属于任何一条线了。”
她怔住。
火光映在他脸上，照出他眼底的狠劲。那不是愤怒，是绝望后的决绝。他不怕死，怕的是再一次看着她消失。
蓝光界面忽然震动，文字刷新：
【警告：检测到禁忌契约波动】\
【目标个体：黎灰】\
【状态：激活中】
时希脸色一变。“你动了契约？”
“没动。”他盯着界面，“但它认出我了。”
她忽然冲上前，想关掉界面。可她刚抬手，指尖竟与光幕产生共鸣，掌心金纹剧烈发烫，整条手臂都泛起蓝光。
“住手！”黎灰扑上来，一把扣住她手腕，硬生生将她的手拉下来。
她喘着气，眼里有泪。“我不是要回应它……我只是想切断信号。”
“别骗我。”他盯着她，“你心跳快了。你在怕，但不是怕它，是怕我。”
她没说话。
界面再次变化，光幕中央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。女性轮廓，无脸，由纯粹蓝光构成。她悬浮在空中，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，冰冷而空洞：
“时之眷侣，当归其位。”
黎灰一把将时希拉到身后。
“滚。”
人影未动。荒原地面忽然剧烈震动。裂缝中，数道漆黑锁链虚影破土而出，链身缠绕古老符文，泛着幽光，直扑二人。
黎灰抬手，碎玉佩瞬间出现在掌心。他毫不犹豫，将玉佩狠狠按进自己心口。
“啊——！”
鲜血立刻涌出，顺着手腕流下，浸透玉佩。玉佩剧烈震颤，发出低沉嗡鸣。下一秒，暗金火焰自他体内爆发，瞬间席卷全身。那火不灼人，却带着极强的排斥力，将逼近的锁链震退数尺。
时希瞪大眼。“你疯了？！禁忌契约不能在这种地方用！你会被反噬！”
“反噬就反噬。”他喘着气，嘴角溢血，却仍站着，“我命由我——不由天！”
锁链再次袭来。这一次，速度更快。黎灰抬手，暗金火焰凝聚成刃，迎面斩去。轰然巨响，一道锁链断裂，化作光点消散。可另外三道绕开，直扑时希。
她抬手，掌心金纹骤亮，一道光盾瞬间展开，挡下攻击。可光盾刚成，表面就浮现细密裂痕。
“撑不住……”她咬牙，“它在调用核心权限，力量太强了。”
黎灰冲到她身边，背靠背站立。他左手仍按着心口，鲜血不断渗出，可暗金火焰仍未熄灭。玉佩在他手中发出悲鸣般的震动。
“你怕什么？”他低声问。
“我怕……”她声音发抖，“我怕这次又选错。如果我留下，你会像上次一样化成光……我承受不了。”
他忽然转身，一把扣住她肩膀，力道大得让她动不了。
“选我，就够了。”
她抬头，对上他眼睛。那里面没有求饶，没有软弱，只有一片燃烧的决意。
她忽然笑了，笑得凄凉。“可我已经没有家了。”
“那就新建一个。”他抓起她一只手，按在自己心口，“心跳这么快，骗不了人。你要走，得先把这颗心带走。”
她指尖感受到那剧烈的搏动，忽然哽咽。
蓝光人影悬浮半空，低语再度响起：
“时之眷侣，当归其位。”
锁链疯狂冲击，光盾摇曳欲裂。黎灰和时希背靠背，汗水混着血水往下淌。他还能撑，可她已经开始发抖。
就在这时——
废墟最深处，那座倒塌的钟楼之下，一道巨大裂缝缓缓张开。裂缝中，一双由纯粹蓝光构成的眼睛，缓缓睁开。
冷漠，无感，仿佛注视蝼蚁。
低语声变了。
不再是“时之眷侣”。
而是冰冷机械音，回荡在整个荒原：
“实验体07，欢迎归位。”
时希浑身一震。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
黎灰猛地回头。“什么实验体07？”
她脸色惨白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。“那是……我的编号。在第七实验室，我是第七号实验体。可那段记忆……早就被抹了。”
“谁抹的？”
“我。”她闭眼，“我亲手删的。为了不让系统追踪到我。”
“那你现在怎么办？”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她声音发颤，“我怕……我怕我根本不是我。我怕我存在的意义，就是回到它身边，执行它的命令。”
“放屁。”他一把将她拉近，额头抵住她额角，声音沉得像刀，
“你是时希。是我姐姐。是你给我煮粥的人，是半夜给我盖被子的人，是为我划开手掌流血护我的人。那些事，谁都能编，可只有你做过。”
她睁眼，泪如雨下。
“可我……我可能会伤害你。”
“那就伤害。”他咬牙，“我宁可被你杀了，也不看你回到那鬼东西身边。”
她忽然抬手，狠狠掐住他脖子。力道不大，但很突然。
他没躲。
“你骗人。”她咬着唇，“你每次都这么说。可每次都是你先走。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少次？我死了多少次？我宁愿自己消失，也不想看你在我面前化成光！”
他没动，任由她掐着。
“那这次，换我留下。”他哑着嗓子说，“你要走，我拦着。你要死，我替你。你要重置时间，我毁了那台机器。我不让你再试了。”
“你凭什么？”
“凭我记得你是谁。”他直视她眼睛，“凭我记得你给我煮粥的样子，凭我记得你半夜给我盖被子，凭我记得你为了我，在掌心划那一刀。凭我记得——你是我姐姐。”
她猛地松手，像被烫到。
他一把抓住她手腕，反手将她拉进怀里，紧紧抱住。
“别怕。”他低声说，“我在。”
她没说话，只是抱得更紧，像是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拥抱全都补回来。
远处，那双蓝光眼睛静静睁开，无悲无喜。
锁链仍在冲击，光盾裂痕越来越多。可就在这刹那，玉佩与金纹同时爆发强光，两人背靠背站立，光盾重新凝实，形成一道旋转的屏障，将所有攻击挡在外面。
黎灰低头，看向自己心口。
玉佩仍在燃烧，暗金火焰未熄。可他发现，自己的皮肤下，竟有细微蓝光顺着血管蔓延，像是被什么侵入，正一点点往心脏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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