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穿过废墟,吹起碎屑与尘埃。远处,那座巨大的机械核心忽然发出一声闷响。一道裂缝中,透出微弱的蓝光。像是有什么,正在醒来。
黎灰没动,手臂还环在时希肩上,下巴抵着她发顶。他闭着眼,像是要把这一刻刻进骨头里。刚才那些话——“搭个房子”、“你种菜我修屋顶”、“我烧饭你得吃完”——不是哄她,是他真的想过的日子。平得不能再平,可偏偏是他们一辈子都没敢奢望的。
时希也没动。脸埋在他怀里,呼吸浅而乱,像终于跑完了一场永无终点的逃亡。她的手还抓着他衣角,指尖发白,仿佛一松手,他又会从指缝里溜走。
两人就这样坐在荒原的灰白地上,四周是裂开如蛛网的地壳,远处是锈蚀成山的齿轮残骸。天是暗的,没有星,没有月,连云都没有。只有风,带着铁锈和旧纸的味道,一阵一阵地刮过。
黎灰睁开眼,低头看她。
她睫毛颤了颤,没抬头。
他轻轻笑了下,哑着嗓子说:“地基我都画好了。”
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。他刚才用碎石圈了个四方形,歪歪扭扭的,边角还缺了一块。
“门朝南。”他说,“冬天太阳斜,照得进来。”
她盯着那圈石头,忽然问:“你会做饭吗?”
“不会可以学。”
“你会洗衣服吗?”
“你教我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:“你会……一直在我身边吗?”
他没说话,只是抬起手,把她的手拉过来,按在自己胸口。
咚、咚、咚。
心跳很稳,一下比一下有力。
她眼眶忽然就热了。
他还记得。小时候发烧,她守在床边,他就这么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,说:“你听,我还活着。”
她没再问,只是把脸贴得更紧了些。
风停了。
荒原陷入死寂。
黎灰猛地蹙眉,左手按住胸前。
疼。
不是普通的疼。是那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灼烧感,像有火在烧他旧伤的位置。
那道伤,是多年前时希用血封印的,后来每一次时间重置,它都会裂开一点。
他咬牙没出声,可身体绷得像张拉满的弓。
时希立刻察觉。她抬头看他,眼神一凛。
下一秒,她自己的手腕也传来异样。
她低头。
那道金纹,不知何时浮现出来。淡金色的线条在皮肤下游走,像活物般微微跳动。
她心头一沉。
黎灰已经站起身,把她挡在身后。
他盯着远处。
时间核心的残骸,正渗出蓝光。起初只是一缕,像雾一样飘在裂缝口。
可几息之间,那光越来越浓,开始流动,像液态的金属,在锈蚀的齿轮间缓缓爬行。
空气里的味道变了。铁锈味加重,还混着一股旧纸腐烂的腥气,像是打开了一本被埋了千年的典籍。
“别过去。”黎灰低声道,手已握紧腰间的玉佩。
时希没应。她看着那蓝光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“它追的是我。”她说,声音很轻,“只要我还在这条线外,法则就不会放过你。你留在这里,只会被连累。”
她抬脚,想绕过他。
黎灰一把抓住她手腕。
力道很大,捏得她腕骨生疼。
“你要我活着?”他盯着她,眼里有火在烧,“却永远孤独?这算什么救赎!”
她看着他,忽然笑了,笑得有点苦:“我宁愿你恨我,也不想看你在我面前化成光。”
“所以你永远替我做决定?”他声音陡然拔高,“从不问我想不想活?要不要你?从不问,我是不是宁愿死,也不想再经历一次,看着你消失在我怀里?”
她喉咙一紧,说不出话。
他步步逼近:“你说我忘了你。可你呢?你有没有想过,我每一次醒来,找不到你,那种感觉,比死还难受?你有没有想过,我不是非得被你保护的人!”
她摇头:“我不是要保护你……我是——”
“你就是!”他打断她,“你总是这样。我还没开口,你就替我选好退路。我还没伸手,你就先推开。你以为你在救我?你是在杀我。一刀一刀,割掉我想和你在一起的念头。”
她眼底终于涌上泪:“可我怕……我怕你死了,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。”
“那你现在呢?”他声音忽然低下去,哑得不像话,“你现在有我了,是不是就能不怕了?”
她怔住。
他看着她,眼神一点点软下来:“让我陪你疯一次。不是你带我走,是我带你走。不是你为我死,是我们一起活。行不行?”
她嘴唇动了动,没出声。
远处,蓝光已凝聚成形。
在残骸最高处,一道裂缝张开,蓝光从中涌出,缓缓凝成一只巨大的眼状结构。没有瞳孔,只有一片幽深的光,冷冷俯视着这片荒原。
齿轮开始转动。
咔、咔、咔。
起初缓慢,随后越来越快,像一台沉睡已久的机器,正被重新唤醒。
低沉的机械音扩散开来,没有方向,却直灌入耳:
“锚点未清除……重置程序重启……异常体清除倒计时启动。”
黎灰将她往身后一拽,玉佩已握在手中。
时希却猛地挣脱。
她转身就往废墟方向跑。
黎灰怒吼:“回来!”
她没停。
脚步坚定,背影决绝。
他知道她想干什么——她要引开那股力量,独自承担清除代价。就像过去几十次轮回里做的那样。
他咬牙,抬手咬破指尖,鲜血瞬间涌出。
他将血抹在玉佩之上。
玉佩骤然发光,内壁那行字——“姐姐,我想回家”——如火焰燃烧,字字滚烫。
他冲上前,几个大步追上她,在她即将踏入废墟阴影的刹那,从背后一把抱住她腰身,狠狠拽回。
她挣扎,他抱得更紧。
“我不是被你拯救的影子!”他在她耳边吼,声音撕裂,“我是与你并肩的人!你懂不懂!”
她身子一僵。
他松开她,却立刻抬手,掌心对准她掌心。
两道金纹,相对而立。
她瞳孔一缩:“别……这会耗尽你——”
“闭嘴。”他盯着她,“我说过,换我追你。这次,换我护你。”
他用力一握。
金纹同时亮起。
光芒交织,瞬间形成一道环形屏障,直冲天际。金色光幕如穹顶般撑开,将两人笼罩其中。
废墟上的蓝眼剧烈闪烁,机械音扭曲变形:
“悖论体……禁止共存……强制清除……启动最终协议……”
蓝光暴涨,如潮水般涌来,狠狠撞上金色屏障。
轰——!
空气中爆发出刺耳的撕裂声,像千万根玻璃同时炸裂。地面裂纹蔓延,碎石飞溅。风卷起尘埃,形成螺旋般的风暴。
黎灰咬牙支撑,额头青筋暴起,额角渗出血丝。
时希想撤力:“够了!再撑下去你会死!”
“别松!”他吼她,声音几乎破音,“这是我们的誓!心跳为誓!你敢松,我就敢死在这儿!”
她眼眶炸开,泪水夺眶而出。
可她没松手。
两人掌心紧贴,金纹光芒越来越盛,像两条缠绕的蛇,彼此交融,不分你我。
屏障在颤抖,却始终未破。
蓝光一次次冲击,又一次次被弹回。
废墟震动加剧,残骸开始崩塌,巨大的齿轮一块块砸落地面,激起漫天烟尘。
终于——
咔。
一声轻响。
蓝眼骤然熄灭。
光潮退散,眼状结构崩解,化作点点蓝屑,随风飘散。
屏障缓缓消散。
黎灰踉跄后退,靠在一堆碎石上,大口喘气。
唇边,一丝鲜血缓缓淌下。
时希跪在他身旁,手抖得不成样子,轻轻抚他脸颊:“对不起……我不该……”
他摇头,勉强扯出个笑:“我说过,换我追你。”
她看着他嘴角的血,心口像被刀剜。
他抬手,抹去她脸上的泪:“哭什么?我们不是赢了吗?”
她没说话,只是扑进他怀里,抱得那么紧,像是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拥抱全都补回来。
风再起。
卷起尘埃,也卷起远处的灰雾。
忽然,荒原边缘,雾气翻涌。
一扇门,缓缓浮现。
由星砂构成,流转微光,无声开启。
门内漆黑,什么也看不见。
可就在这死寂中,一道稚嫩的童声,轻轻响起:
“姐姐……”
两人同时僵住。
时希猛地抬头,瞳孔骤缩,嘴唇微颤。
那声音……太熟悉了。
不是现在的她,不是未来的她。
是小时候的她。
在实验室的铁笼里,发烧到神志不清时,她曾一遍遍喊:“姐姐……救我……”
可她没有姐姐。
她是第七号实验体,编号小七。没人叫她名字,没人给她温暖。
直到那天,一个瘦弱的男孩,蜷在角落,烧得满脸通红,迷迷糊糊睁开眼,看见她,用尽力气在她手心写了两个字。
写得很慢,一笔一划,带着滚烫的体温。
“姐……姐。”
从那一刻起,她就成了他的姐姐。
可现在,门里的声音,分明是那个还没成为“姐姐”的她,在呼唤。
呼唤谁?
黎灰也愣住了。
他低头看手中玉佩。
玉佩内壁,“姐姐,我想回家”七字依旧燃烧,可字迹边缘,竟开始泛出微弱的银光。
那光,与星砂之门同源。
风卷起星砂,门扉轻晃,似在等待回应。
时希缓缓站起身,脚步不由自主往前挪了一步。
黎灰立刻抓住她手腕:“别去。”
她回头看他,眼神复杂:“那不是幻觉……那是……我最初的意识。”
“最初的意识也会骗人。”他声音沙哑,“它知道你心软,知道你会为‘过去的自己’赴死。”
“可如果……”她声音发颤,“如果那就是源头?如果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?如果……我的诞生,就是为了填补某个空缺?”
他盯着她:“所以你想进去,确认自己是不是该死?”
她没否认。
他忽然笑了,笑得疲惫:“你总是这样。一遇到问题,就想把自己抹掉。你有没有想过,就算你不存在,我也不会放过你?
我会把你从每一段记忆里挖出来,哪怕你是虚影,是残片,是错觉,我也要你活着。”
她眼眶又红了。
他站起身,走到她身边,十指紧扣:“要进,一起进。要死,一起死。我不让你一个人扛。”
她看着他,终于轻轻点头。
两人并肩而立,面对星砂之门。
门内,童声再次响起,比刚才清晰了些:
“姐姐……我好冷……你在哪里?”
时希呼吸一滞。
黎灰握紧她的手:“听见了?她在找你。不是找‘时希’,是找‘姐姐’。而你,就是她的姐姐。”
她闭上眼,再睁开时,已是一片决然。
“走吧。”
两人迈步,踏入星砂之门。
门扉无声合拢。
荒原重归死寂。
风卷起最后一缕灰雾,露出地面一道深深的裂痕。裂痕底部,隐约可见一行古老符文,正缓缓亮起:
“时间之始,双生共契。一人执灯,一人焚身。终焉之前,轮回不息。”
她听见那声“姐姐”时,脊椎窜上一股凉。
不是幻听。不是回声。那声音从门里飘出来,软的、抖的,带着小孩才有的鼻音,像一根线,轻轻勾住她心脏最旧的那一块。
黎灰的手还攥着她手腕,指腹贴在她脉门上,一下一下,和她心跳撞着。他没说话,但身体绷得像要裂开。
门内又响了一次:“姐姐……我好冷。”
时希脚尖动了。
他猛地收手,把她拽回来半步。
“别。”声音压得很低,却像刀刮过铁皮,“它知道你心软,知道你听到这声‘姐姐’就会走不动路。”
她没挣,也没看他,只盯着那扇门。星砂在流转,光粒浮沉,像是把整片夜空碾碎了撒在门框上。
“可如果……”她喉咙发紧,“那是我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呢?”
他皱眉。
她终于转头看他,眼睛亮得吓人:“在实验室那天,我不叫时希。我没名字。可他烧糊涂了,攥着我的手,在掌心一笔一划写‘姐姐’。
从那一刻起,我才成了‘姐姐’。可现在——”她指了指门内,“那里面的声音,比我更早。它在叫我之前,就已经在等我了。”
黎灰忽然笑了,笑得哑,笑得累:“所以你要进去,看看自己是不是个错误?看看你活着,是不是占了谁的位置?”
她没否认。
风卷起星砂,门边的光雾晃了晃,童声没再响。但地面裂痕深处,那行符文又亮了一分,字迹游动,如蛇爬行。
他盯着她看了很久,忽然松开手。
不是放弃,是转身。
他弯腰捡起一块带棱角的碎石,蹲下,在灰白地上重新画了个四方形。比刚才那个规整,四角补全,门口留了半步宽的空隙。
“门朝南。”他说,声音平静,“冬天太阳斜,照得进来。你种薄荷,我搭架子。雨天漏了,我踩凳子修瓦。饭烧糊了,你也得吃完。”
她站在原地,没动。
他站起来,走到她面前,十指一张,摊开掌心。
金纹还在,微光未散。
“你说你要回去找源头?”他看着她,眼神像火把烧尽前的最后一道光,
“好。但你记住——我不是因为你存在才活着。是我先要你,你才成了我的姐姐。不是命选你,是我选你。”
他握住她的手,把她的掌心按在自己胸口。
咚、咚、咚。
和刚才一样稳,一样重。
“你要进那扇门,我不拦。但你得答应我——不管里面是谁在喊你,你都得带着这个名字回来。带着‘姐姐’这两个字,活着回来。”
她眼眶炸开,泪水滚下来,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。
他抬手抹她脸,动作粗,却轻:“哭什么?我们不是已经赢了一次?还能再赢。”
她吸了口气,点头。
他这才牵她,一步一步,走向星砂之门。
越近,越冷。不是气温,是那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寒,像回到实验室的铁笼,像躺在解剖台上听着仪器滴答倒数。空气凝滞,连风都绕着门走。
他们停在门前。
门内漆黑,看不见底。但那股冷意在拉他们,像有只看不见的手,轻轻勾住手腕。
黎灰先迈脚。
她一把拉住他衣角。
他回头。
她摇头:“这次,换我带你走。”
他顿了顿,笑了,松开手,退后半步。
她深吸一口气,抬脚,踏入门内。
一瞬间,星砂暴涨,光芒刺目。
黎灰本能伸手去抓,却只捞到一把光尘。
门在他眼前合拢,无声无息,像从未开启过。
荒原重归死寂。
风不起,灰不动,连裂痕里的符文都暗了下去。
他站在原地,手还悬在半空,指尖沾着星砂的微光,缓缓滑落。
然后,他慢慢蹲下,背靠一块残碑似的石板,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。
金纹淡了。
心跳还在,但慢了一拍。
他闭眼,靠着石头,低声说:“你要是不回来……我就把这扇门砸了。”
声音很轻,像自言自语。
可下一秒——
门内传来一声闷响。
像是有人在敲门。
咚。
一声。
又一声。
越来越急。
接着,童声再次响起,但变了调,不再是冷的、弱的,而是惊恐的、撕裂的:
“姐姐——快跑!他不是你弟弟!!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