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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星,妄念

沉重另墨

沈映的沉默只持续了一两秒,短得江清几乎以为是错觉。

“好。”他听见沈映说,声音平稳,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,“想去就去。”

“好哦!”江清笑开了花,完全没察觉到那短暂停顿下掩藏的暗流,“我这就去查攻略,看看要带什么装备!望远镜要不要?哦对,还得带驱蚊水,上次爬山差点被蚊子抬走……”

他兴奋地掰着手指数着,脑袋在门缝那儿晃来晃去,像个迫不及待要出去郊游的小学生。

沈映看着他,窗外的夜色衬得他那双眼睛格外亮,里面燃着一点鲜活的、跃动的光。那光是暖的,烫的,灼得沈映心头那片冻土丝丝缕缕地冒着白汽,又疼又痒。

“嗯,你看着准备。”沈映收回目光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,“不早了,睡吧。”

“知道啦知道啦!”江清笑嘻嘻地缩回脑袋,脚步声啪嗒啪嗒远去了,还伴随着哼歌的调子,渐渐消失在隔壁房门后。

沈映站在原地没动。窗玻璃冰冷,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,和身后空荡、整齐得近乎冷漠的房间。江清的兴奋像一阵短暂的热风,刮过之后,留下的是更深的寂静和……自厌。

他走到书桌前,拉开最下面那个带锁的抽屉——钥匙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。里面东西很少,一个褪色的旧铁皮盒子。

打开盒子,最先入眼的是一张照片。照片上的女人还很年轻,笑容温婉,搂着少年时的他。那是他母亲,在江清的父亲出现之前,在他的人生还没有被接二连三的死亡和离别打碎之前。

照片下面,压着几张边缘磨损的纸。最上面是一份复印的诊断书,时间在八年前,患者姓名:江清。诊断结果后面跟着的字眼,沈映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。那些字曾经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十八岁的心上,提醒着他要守护的是什么,又是多么脆弱易碎。

诊断书下面,是另一份东西。纸张更脆,字迹有些模糊了。那是一份简短的精神科门诊记录复印件,患者姓名:沈映。时间,在他母亲确诊癌症晚期后不久。

记录很简略,寥寥数语。 “情绪持续低落,睡眠障碍,伴有轻微解离倾向……建议定期随访,必要时药物治疗。” 后面跟着医生的签名。

他从来没去复诊过,也没吃过药。那时候母亲病重,江清状况糟糕,他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,除了绷紧自己,没有别的选择。那些潮水般涌来的黑暗、麻木、和偶尔想要彻底放手的念头,都被他死死摁进了更深的夜里。他不能倒下,因为他是唯一的支柱了。

后来,母亲的去世,江清的挣扎与缓慢好转,生活的车轮推着他向前。那些黑暗好像渐渐褪去了,或者只是被他藏得更深,深到连自己都几乎骗过。

直到江清越来越好,笑容越来越多,依赖越来越自然。沈映才发现,那份被他压抑的感情,并没有随着“病情”的好转而消失,反而在贫瘠的心土里,汲取着江清身上散发出的、名为“鲜活”的养分,悄然疯长。

他守护的星星越来越亮,而他站在阴影里,仰头望着,心里却生出了不该有的、想要摘星的妄念。

这妄念让他自我厌弃。尤其是此刻,看着江清因为一次简单的看流星约定而雀跃的样子,那种厌弃感达到了顶峰。

他算什么呢?一个靠着理智和责任感,勉强把自己粘合起来的空壳。心里藏着不合时宜的、肮脏的渴望,和对自身状态心知肚明的、讳疾忌医的恐慌。他有什么资格,站在那样干净的星光旁边?

沈映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,带来一阵刺痛。他把那几张纸按原样放好,盖上铁盒,锁回抽屉。动作很轻,很稳,像在完成某种沉默的仪式。

然后他走到窗边,再次看向外面沉沉的夜。城市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,看不到星星。

下周……流星雨。

江清那么期待。

他不能让那些陈年的阴翳,弄脏了那片星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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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几天,江清肉眼可见地忙活起来。他网购了野餐垫、保温壶,翻箱倒柜找出以前学校天文社发的简易星图,甚至还试图研究怎么用手机拍流星,在客厅里架着三脚架调试角度,嘴里念念有词。

沈映大多数时候只是看着,偶尔在他搞不定的时候搭把手,或者提醒一句“别忘了充电宝”。他的情绪似乎恢复了往常的平静,甚至比平时更沉默些。只是江清偶尔转头,会撞见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,那目光很深,很沉,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,又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刻进去。

“哥,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太累了?”吃晚饭时,江清忍不住问。沈映眼下有淡淡的青影,虽然不明显,但江清就是能看出来。

“还好。”沈映夹了一筷子菜,“新项目收尾,有点费神。”

“哦……”江清扒拉着饭,犹豫了一下,“那……流星雨,你要是太累,我们改天也行。”

“不用。”沈映回答得很快,几乎没经过思考,“答应你了。”

江清心里那点隐约的不安被这话安抚下去,又开心起来:“那说好了啊!风雨无阻!”

出发那天是个周五。沈映提前结束了工作,江清更是兴奋了一整天。傍晚,两人收拾好东西上车。江清坐在副驾,怀里抱着装满零食的背包,腿上摊着星图,嘴里还在复习着英仙座辐射点的位置。

车子开出市区,高楼渐稀,天空慢慢展现出它原本的、深邃的墨蓝色。等拐上盘山公路,两侧只剩下黑黢黢的树影和偶尔掠过的、孤零零的路灯时,星星开始一颗、两颗、然后成群结队地冒出来。

“哇!好多!”江清几乎把脸贴在了车窗上,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白雾,“市区根本看不见这么多!”

沈映专注地开着车,山道蜿蜒,灯光只能照亮前方一小段路。但他的余光里,是江清映在车窗上兴奋的侧影,和窗外那片越来越璀璨的、低垂的星空。

目的地是半山腰一处相对开阔的观景平台,非著名景点,平时人不多,这个时间更是安静。沈映停好车,两人拿着东西走到护栏边。

夜风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和草木清气吹过来,瞬间驱散了车内的闷热。抬头望去,毫无遮挡的夜空像一匹深蓝色的天鹅绒,上面洒满了碎钻,银河淡淡地横贯天际,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。城市遥远的灯光在天边晕染出一片模糊的橙红,更衬得头顶这片星空纯粹、寂静、浩瀚得令人屏息。

江清仰着头,半天没说话。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,他的眼睛映着漫天星光,亮得惊人。

“太……美了。”他喃喃道,声音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这片静谧。

沈映站在他身侧半步远的地方,没有看天,而是在看他。看星光落进他清澈的眼底,看他被夜风吹得微红的鼻尖,看他微微张开、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的嘴唇。

这一刻,时间仿佛被拉长了,稀释了。山风,星空,还有身边这个人平稳的呼吸,构成了一种近乎虚幻的安宁。

江清忽然吸了吸鼻子,转过头,眼睛还是亮晶晶的,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“有点冷。”

沈映立刻回过神来,展开带来的薄毯,递过去。“披上。”

江清接过来裹在身上,毯子带着沈映车里惯有的那种干净清冽的气息,很快驱散了寒意。他往沈映身边靠了靠,两人并肩靠在水泥护栏上,仰头望着星空。

“哥,”江清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很清晰,“你以前看过这么清楚的星星吗?”

沈映沉默了一下。记忆被拉扯到很远。“嗯。小时候,跟我妈回她乡下老家。”他的声音很平缓,像在讲述别人的事,“那时候空气好,夏天晚上躺在院子里,就能看见银河。”

“真好。”江清语气里带着羡慕,随即又笑了,“不过现在也挺好。跟你一起看。”

这话说得自然无比,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。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,投入沈映心底那片看似平静的深潭,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。

他没接话,只是又抬头看向星空。银河静谧地流淌着,亿万年的光阴仿佛都凝固在这片深邃的蓝里。人类的情感,无论是欢欣还是痛苦,无论是隐秘的爱恋还是沉重的责任,在它面前,都渺小得不值一提。

可正是这渺小,才显得真实,才显得……如此难以承受。

“啊!流星!”江清突然低呼一声,手指向天边。

沈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,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道极细极亮的银线,倏地划破夜空,转瞬即逝,快得像错觉。

“许愿了吗?”沈映问。

“许了!”江清用力点头,裹紧了毯子,眼睛还追着流星消失的方向,脸上带着孩子气的虔诚和快乐。

“许了什么?”

“说出来就不灵了!”江清转过头,对他做了个鬼脸,随即又认真起来,“不过……大概跟你也有关。”

沈映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夜风吹过,带来远处不知名虫豸的鸣叫。

江清没等他反应,又仰起头,专注地寻找着下一颗流星。他的侧脸在星光照耀下,轮廓柔和,神情安宁而充满期待。

沈映看着他,看着这个他守护了八年、从绝望边缘拉回来的少年,如今长成了会为了一场流星雨雀跃、会许下与他有关的愿望的青年。

心底那片冻土之下,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冲撞,想要破冰而出。是渴望,是眷恋,是经年累月积攒下的、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深情。

但同时升起的,还有更深的恐惧。

他怕自己这看似坚固的伪装,会在某颗流星坠落的瞬间,出现裂痕。他怕自己眼底的情绪,会泄露天光。他更怕……自己这份不洁的、不见天日的感情,最终会变成另一场灾难,将眼前这片好不容易才明亮起来的星空,重新拖入永夜。

他是该永远站在一步之外,做那个沉默的守护者,看着他的星星闪耀,然后独自沉没在自己的黑夜里。

还是说……

沈映猛地闭上眼,指尖深深掐进冰凉的护栏水泥里,粗糙的质感磨得皮肤生疼。

就在这时,江清又低呼了一声:“又来了!好多!”

沈映睁开眼。

天幕之上,仿佛是谁不小心打翻了盛满银砂的匣子。一道,两道,三四道……细碎的流光接二连三地闪现,划过深邃的蓝,留下转瞬即逝的璀璨痕迹。不是暴雨般的倾泻,而是优雅的、疏落的、带着某种宿命感的坠落。

英仙座的流星雨,进入了它的极大期。

江清已经完全看呆了,忘了惊呼,只是仰着头,微张着嘴,眼睛一眨不眨,贪婪地捕捉着每一道稍纵即逝的光芒。星光落进他眼里,又溢出来,亮得惊心动魄。

沈映也看着。但他看的,更多是江清眼里的星光。

在那些不断诞生又不断泯灭的流星映照下,在浩瀚无垠的宇宙背景前,身边这个人的存在,如此渺小,却又如此……真实而珍贵。珍贵到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这一刻的并肩,也恐惧到害怕自己多一丝的贪念,就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。

一颗格外明亮的火流星,拖着长长的、金红色的尾迹,缓慢而壮丽地划过天际,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空,然后,无声无息地,湮灭在黑暗里。

极致的光亮后,是更深的寂灭。

沈映看着那颗流星消失的方向,心头猛地一悸。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:

你看,再亮的星星,最终也会坠落。

而你,或许就是那个引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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