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锅的红油在九宫格里咕嘟咕嘟地滚着,蒸汽模糊了窗户,把外面的霓虹灯晕染成一片片迷离的光斑。江清被辣得嘶嘶吸气,嘴唇红得像涂了胭脂,额头鼻尖全是亮晶晶的汗,可筷子就是停不下来,毛肚黄喉鸭肠轮着往锅里扔。
“嘶哈——过瘾!这才是人生!”他又灌下半杯冰镇酸梅汤,满足地喟叹,眼睛被热气熏得湿漉漉亮晶晶,看向对面慢条斯理烫着青菜的沈映,“哥,你这耐辣程度是不是点错天赋树了?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?”
沈映抬眼,目光落在他通红的嘴唇和湿亮的眼睛上,停顿了半秒,才淡淡“嗯”了一声,把烫好的几片油麦菜夹到他碗里。“吃你的。”
江清嘿嘿一笑,夹起青菜塞进嘴里,烫得直哈气,还不忘口齿不清地继续叨叨:“我跟你说,今天我们班那个谁,拨穗的时候紧张得差点把校长假发薅下来!你是没看见校长当时那表情……哈哈哈哈!”
他笑得前仰后合,眼角都沁出泪花。餐厅暖黄的灯光落在他年轻生动的脸上,那些细小的汗珠都闪着光。火锅的热气、食物的香气、他毫无阴霾的笑声,把整个空间填得满满当当,暖得人心里发胀。
沈映握着筷子的手指,无意识地捻了一下。
他想起了另一顿饭。时间要倒回很多很多年前,久到连记忆都像蒙了层洗不掉的灰。
那是江清刚被他“捡”回来的第一个冬天。十八岁的沈映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少年,却被迫一夜之间扛起“监护人”的名头。晚饭是楼下便利店买的速冻饺子和微波炉加热的便当,摆在冷冰冰的餐桌上,几乎没什么热气。
当时才十三岁的江清,瘦得脱形,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,坐在他对面,像个没有灵魂的纸片人。沈映记得自己把便当里唯一一块还算完整的炸鸡排夹给他,少年却像是被烫到一样,猛地瑟缩了一下,抬起那双死寂的、和他母亲极为相似的眼睛,看了沈映一眼。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,没有感激,没有饥饿,只有一片荒芜的、冻僵的麻木。
鸡排最后也没有动,直到半夜沈映起来喝水,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蜷在客厅沙发里,就着窗外路灯一点惨淡的光,机械地、一点点把那块早就冷透的鸡排撕碎,塞进嘴里,没有咀嚼,只是吞咽,像完成某种自我惩罚的仪式。
那时的房子总是安静的,死一样的安静。江清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,走路像猫,呼吸轻得听不见。他把自己缩在最小的房间里,沈映有时候半夜站在他门口,要屏住呼吸很久,才能确认里面的人还活着。
十八岁的沈映站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外,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,“活着”和“生活”之间,隔着多么深的一道鸿沟。而他甚至不知道,自己有没有力气,把那个缩在壳里的孩子拉过来。
他以为那道鸿沟永远也跨不过去了。
“哥!毛肚!毛肚要老了!”江清的声音把他猛地拽回热气腾腾的现实。一块烫得恰到好处、裹满红油的毛肚被殷勤地夹到他碗里。
沈映看着碗里那块毛肚,顿了顿,说:“你以前吃东西,没这么大声。”
江清正往嘴里塞虾滑,闻言顿住,眨了眨眼,然后噗嗤笑出来,那笑容坦荡得晃眼,带着点促狭:“沈映同志,你这揭人老底啊!那叫矜持你懂不懂,当年你也是冷冰冰的…!”他举起酸梅汤的杯子,玻璃壁上凝着冰凉的水珠,“来,碰一个!庆祝我江汉三……不是,庆祝我江清同志顺利毕业,迈入社会大染缸!也庆祝咱们沈映同志,终于把我这麻烦精拉扯到能自食其力了!”
杯子碰在一起,叮当一声脆响。江清仰头咕咚咕咚喝得豪爽,沈映也慢慢喝完了自己那杯。冰凉的酸甜滑进喉咙,却压不下心底某个角落泛起的、陈年的酸涩。
收拾残局的时候,江清把音响打开了,放的歌节奏欢快又有点无厘头,他跟着哼,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盘,水声哗啦啦的,混着不成调的歌声,热闹得让人心慌。
沈映依旧靠在厨房门边看。四年,不,八年了。从他十八岁那年冬天,在母亲葬礼后那间冰冷彻骨的旧房子里,“捡”到这个缩在角落、眼神空洞的十三岁男孩开始,已经八年了。
他看着他从一碰就碎的瓷娃娃,变成现在这个会在网上发搞笑段子、会跟他顶嘴、会因为火锅太辣跳脚、会鲜活大笑的青年。
这变化太好,好得像一场精心编织的、随时会醒的梦。
沈映知道有些东西不对。从他发现自己会在深夜站在江清房门外,只为听一听那平稳的呼吸声开始;从他意识到自己那些“兄长式”的触碰,越来越难以克制,越来越渴望停留更久开始;从他在某个雷雨夜,把吓坏了的少年搂进怀里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,却不是因为雷声开始。
那些不该有的念头,像暗处滋生的藤蔓,悄无声息地缠绕住他。他试着修剪,试着忽视,但它们扎根太深,早已和他这些年所有的牵挂、担忧、和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、细碎的快乐长在了一起。
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。毕竟他是沈映,习惯把所有情绪都压成平静无波的冰层。江清从未察觉,他们像最亲密的家人,甚至比许多血缘兄弟更甚。
可只有沈映自己知道,每一次江清毫无防备地靠近,每一次他笑着喊“哥”,每一次像现在这样,在暖光氤氲的厨房里,背对着他忙碌……对他而言,都是甜蜜又残忍的凌迟。
他站在自己划定的界线这边,看着近在咫尺的对岸,春暖花开。而他脚下,是名为“伦常”和“现实”的、冰冷刺骨的寒渊。他没有船,甚至不该有渡河的念头。
那念头的本身,就是对岸那片春光的亵渎。
“搞定!干净得能照镜子!”江清关掉水龙头,甩了甩手上的水,转过身,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完成任务的得意,“哥,看电影不?我搞到一部宝藏片子,据说巨催泪,咱俩比比谁先哭?”
他的眼睛亮得惊人,满是分享的快乐和期待。这才是二十二岁的江清该有的样子,轻松,明亮,没被过去的阴霾浸透。
沈映把喉头那股铁锈般的涩意咽下去,点了点头,声音平稳:“好。”
客厅只开了落地灯,光线昏朦。江清抱着膝盖缩在沙发一角,很快就被电影情节吸引,随着主角的悲欢或皱眉或叹息。
沈映的视线却很难停留在屏幕上。光影在江清专注的侧脸上流淌,勾勒出挺秀的鼻梁,微微颤动的睫毛,和那双因为剧情而泛起水光的眼睛。他的嘴唇无意识地抿着,下唇被自己咬出一点鲜润的红色。
电影里的配乐忽然变得低沉哀戚,画面色调转冷。江清似乎被触动了,鼻尖微微发红,轻轻吸了一口气。
那细微的声响像一根针,猝不及防地刺进沈映心里最软的地方。他的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抬起来,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,揉揉他的发顶,或者拍拍他单薄的肩。
指尖在距离发梢几厘米的空中,猛地僵住。
他不能。
这个简单的、象征着安慰与亲昵的动作,此刻在他心里,裹挟着太多无法言说的、滚烫而罪恶的渴望。他想要的,远不止于此。
沈映猛地收回了手,五指收紧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疼痛尖锐而清晰,勉强镇压了心底那头因那点鲜润红色而躁动嘶吼的野兽。
江清像是感觉到了什么,微微偏过头,眼神带着点被打断的茫然和询问:“哥?”
“……没事。”沈映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些,他迅速移开视线,重新聚焦在屏幕上,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凌厉,“电影……不错。”
江清“哦”了一声,眨了眨还有些湿润的眼睛,没太在意,继续沉浸到故事里去了。
片尾曲响起时,江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。“……后劲真大。”他小声嘟囔了一句,然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,从那种情绪里挣脱出来,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鲜活,“不过好看!值了!”
他站起身,活动了一下脖颈,回头看向沈映。沈映还坐在沙发上,微微低着头,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,整个人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、沉重的寂静包裹着。
“哥?”江清心里莫名咯噔一下,那种熟悉又陌生的不安感又隐隐浮现,“你……是不是累了?”
沈映抬起头,脸上的表情已经收拾得滴水不漏,平静无波。“有点。”他站起身,“不早了,去睡吧。”
“哦,好。”江清看着他走向卧室的背影,那背影依旧挺拔,肩很宽,却好像扛着看不见的东西,沉甸甸的。
是自己想多了吧?大概是毕业折腾累了。
江清甩甩头,把这莫名其妙的念头抛开,脚步轻快地回了自己房间。手机屏幕亮起,各种群聊消息和祝福还在弹。他顺手刷了下社交软件,一条天文预报跳了出来。
“哇!下周有英仙座流星雨!极大值在郊区光污染小的地方看效果最好……”他眼睛一亮,一个念头冒了出来。
他翻身下床,趿拉着拖鞋,啪嗒啪嗒跑到沈映卧室门口,门没关严,留着一条缝。他敲了敲门,没等里面回应就探进半个脑袋。
沈映正站在窗边,手里拿着本书,却没看,只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。听到声音,他转过头。
“哥!”江清眼睛亮闪闪的,带着不自觉的、只在他面前才有的雀跃和依赖,“下周我们去看流星雨吧?就去上次爬山那个地方!听说今年流量超大!”
他的笑容毫无阴霾,充满了对未来的、简单的期待。像一颗终于挣脱了厚重云层,努力散发着自己微光的星星。
沈映望着他,望着那双盛满了星光和期待的眼睛,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酸胀得发痛。
他张了张嘴,那个“好”字在舌尖滚了滚,却没能立刻说出口。
因为他忽然想起,很多年前,似乎也有人这样眼睛发亮地跟他说过,要一起去看流星雨。只是后来,星星坠落了,再也没亮起来。
而眼前这颗他小心翼翼守护了八年、终于开始熠熠生辉的星星……他会不会,才是那个最终会让它泯灭、坠落的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