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雨绵密了一夜，清晨仍未停歇，天空是洗不净的灰败颜色。雨水顺着礼堂巨大的玻璃穹顶蜿蜒流下，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模糊晃动的色块。

后台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。脂粉香气、发胶味道、还有廉价演出服面料的气味混杂在一起。喧嚷的人声，道具搬动的碰撞声，指导老师嘶哑的催促声，织成一张巨大而焦躁的网。

凌寒雪坐在分配给她的简陋化妆镜前，指尖冰凉。镜中的女孩穿着素雅的月白色改良旗袍，长发松松绾起，插着一支不起眼的木簪，脸上妆容清淡，几乎看不出修饰。这副打扮在周围色彩斑斓、争奇斗艳的演出服中，显得格格不入的素净，甚至有些寒酸。

柳可铃的化妆台就在斜对面，众星拱月般围拢着几个殷勤的女生和专业的化妆师。她穿着一身缀满水钻的香槟色曳地礼服裙，头发精心打理成公主卷，佩戴着闪闪发光的首饰，正闭着眼让化妆师刷上最后一层亮粉。整个人像一件精雕细琢、等待展示的昂贵瓷器。

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短暂交汇。柳可铃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、胜券在握的讥诮弧度，随即矜持地移开视线，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她的高贵。

凌寒雪垂下了眼睫，心脏却像被那目光烫了一下，蜷缩着发紧。昨夜柳可铃那些真假难辨的话，连同窗外凄冷的雨声，一同在脑中回响——“交易”、“利用”、“害他”……

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，精心修剪过的义甲尖端抵着掌心，带来细微的刺痛。

“凌寒雪！凌寒雪在哪儿？”文艺委员焦急的声音穿透嘈杂传来，“第五个节目就是你！古筝调好了吗？谱子再熟悉一下！千万别紧张啊！”

凌寒雪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将那些杂乱的声音和思绪压下去。她起身，走到一旁用屏风简单隔开的乐器存放区。那架秦振给予钥匙的顶级古筝，她终究没有去动用。此刻静静立在那里的，是一架学校提供的、音色尚可但绝不算出色的练习琴。

她伸出手，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。触感陌生，远不及记忆中那架敦煌琴的温润通透。也好，她想，就用这架最普通的琴，弹给自己听。

就在她调试琴轸时，身后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骚动和吸气声。一种熟悉的、令人头皮发麻的压迫感悄然弥散开来。

凌寒雪动作一顿，没有回头，脊背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。

秦振来了。

他显然刚从外面进来，肩头还沾着未掸净的雨渍，黑色的额发也被濡湿了几缕，贴在冷白的额角。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长裤，与周围华丽喧闹的背景形成极致反差，像是误入一场浮夸派对的孤独猛兽。

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，精准地落在了凌寒雪身上。那眼神很深，带着雨水的湿气和一种难以解读的沉郁，在她月白色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，然后缓缓移开，扫向斜对面光彩照人的柳可铃。

柳可铃显然也看到了他，脸上立刻绽放出极度灿烂明媚的笑容，提起裙摆就想迎上去：“秦振哥！你来看我……”

秦振却像是没看见她伸出的手和满脸的期待，脚步没有丝毫停顿，径直走向了后台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阴影角落，背靠着墙壁站定，双臂环胸，目光重新投向凌寒雪的方向，却不再聚焦，仿佛只是随意地落在那里。

柳可铃的笑容僵在脸上，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，周围几个女生的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。她狠狠咬了下嘴唇，扭头瞪向凌寒雪，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。

凌寒雪避开了她的目光，也避开了角落里秦振那存在感强烈的注视。她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指尖下的琴弦上，最后一次确认音准。

主持人的报幕声从前台传来，透过厚厚的帷幕，显得闷闷的。第四个节目是小品，夸张的笑声和掌声一阵阵涌来。

下一个，就是她了。

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，耳膜鼓噪。她端起琴架上那杯工作人员准备的温水，喝了一小口，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，带来短暂的清醒。

就在这时，一个负责道具的矮个子男生急匆匆地从她身边跑过，手里抱着一个大箱子，似乎没看清路，胳膊肘猛然撞上了凌寒雪端水的手腕！

“哎呀！对不起对不起！”男生慌忙道歉。

杯子脱手飞出，半杯温水不偏不倚，正好泼洒在凌寒雪旗袍的前襟和下摆上！月白色的布料瞬间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，紧紧贴在身上，显出不雅的轮廓，连里面衬裙的颜色都隐约透了出来！

“啊！”周围响起几声低呼。

凌寒雪懵了一瞬，刺骨的冰凉和湿漉漉的黏腻感立刻穿透布料袭遍全身。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挡，却只是徒劳。

“怎么回事？！”文艺委员闻声赶来，看到凌寒雪狼狈的样子，脸都白了，“这……这可怎么办！马上到你上场了！”

柳可铃那边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，带着得逞的快意。凌寒雪猛地抬头望去，只见柳可铃正优雅地用纸巾擦拭着指尖，眼神斜睨过来，与那个撞了她的道具男生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。

是故意的！

一股热血直冲头顶，愤怒和屈辱让她浑身发抖。她看向那个男生，对方早已缩着脖子溜进了人群，不见踪影。

“快！谁有备用的演出服？或者吹风机？”文艺委员急得团团转。

可是月白色的旗袍本就特殊，哪里来得及找替换？吹风机也无法立刻烘干这么大一片水渍。

时间一分一秒流逝，前台小品的笑声似乎已经到了尾声。

凌寒雪站在那里，湿冷的衣服贴着皮肤，寒气一层层渗入骨髓。周围的目光有同情，有幸灾乐祸，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旁观。舞台的灯光仿佛已经穿透帷幕，照在她此刻的窘迫和不堪上。

完了吗？

就这样，以一种荒唐可笑的方式，不战而溃？

她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琴木边缘，指尖发白。

就在文艺委员快要绝望，甚至考虑是否要报幕取消这个节目时，一道高大的黑影笼罩下来，带着熟悉的、极具压迫感的气息。

秦振不知何时离开了那个角落，走到了凌寒雪面前。

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黑色的衬衫外套，动作干脆利落，甚至没有多看凌寒雪一眼，直接将还带着他体温和淡淡冷冽气息的外套，披在了她湿透的肩上，然后双手握住外套前襟，用力向中间一裹，将湿漉漉的水渍和她微微颤抖的身体，一同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进去。

宽大的男士衬衫外套立刻遮住了所有不堪，只露出她一张苍白失神的小脸和纤细的脖颈。

“穿着。”他低声说，命令的口吻，不容置疑。

他的手指在替她拢紧外套时，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脖颈下方湿冷的肌肤，指尖的温度灼人。

然后，他弯下腰，一手穿过她膝弯，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背脊，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，将抱着古筝、裹着他外套的凌寒雪，稳稳地打横抱了起来。

“秦振哥！你……”柳可铃失声尖叫，脸色煞白。

秦振恍若未闻，抱着凌寒雪，转身，面向通往舞台的侧幕方向。他的侧脸线条绷紧，下颌角锋利如刃，眼神锐利如寒夜星辰，直视着前方，仿佛要劈开眼前所有的阻碍。

前台的掌声恰在此时响起，小品结束了。

主持人欢快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：“感谢刚才精彩的表演！接下来，请大家欣赏古筝独奏——《高山流水》，演奏者：高二（三）班，凌寒雪！”

追光灯“唰”地打了过来，照亮了侧幕边缘。

秦振抱着凌寒雪，一步踏入了那耀眼的光圈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