唇边那一触即分的冰凉触感,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烧红烙铁,“滋啦”一声,蒸腾起漫天雾气,迷蒙了凌寒雪所有的感官和思绪。接下来的几天,她整个人都是恍惚的。
上课时,老师的讲解变成遥远的背景音;吃饭时,味同嚼蜡;甚至连梦里,都反复出现秦振俯身靠近时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,和他指尖擦过时那令人战栗的电流。
她不敢再去深想那个动作的含义,只能用繁重的课业和枯燥的指法练习来麻木自己。那把铜钥匙被她藏在书包最内层的夹袋里,再也没敢碰过。音乐楼三楼那扇门,连同门外的阴影,都成了禁忌,被她强行封锁在意识之外。
文艺汇演进入了倒计时。班级里的排练气氛白热化,柳可铃的钢琴独奏俨然成了压轴大戏,海报贴满了校园各个角落,声势浩大。与之相比,凌寒雪的古筝独奏,更像是一个聊胜于无的添头,几乎无人问津。只有文艺委员偶尔投来歉然或催促的目光。
这天午休,凌寒雪避开人群,独自在教学楼后的紫藤长廊下背谱。长廊寂寥,秋风穿廊而过,吹得枯萎的藤叶簌簌作响。
“哟,这不是我们的古筝‘大家’吗?躲在这儿用功呢?”
娇嗲而刻薄的声音自身后响起。
凌寒雪脊背一僵,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。柳可铃带着她那两个形影不离的跟班,款步走了过来,脸上挂着甜腻腻的笑,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冰锥。
“听说你连琴房都不敢去了?也是,野路子出身,用惯了便宜货,真给你架好琴,怕是连调都不会调吧?”一个跟班捂着嘴吃吃地笑。
“别这么说,”柳可铃故作嗔怪地打断,上下打量着凌寒雪,“人家说不定是‘另辟蹊径’,准备上台给大家表演个……默剧?毕竟,手脚都不太利索的样子。”她的目光刻意扫过凌寒雪已经痊愈、但似乎仍被她拿来取笑的脚踝。
凌寒雪攥紧了手里的谱子,纸张边缘硌得掌心生疼。她告诉自己要忍耐,不要跟这种人一般见识。
“不过呢,”柳可铃忽然凑近了些,压低了声音,只有她们几人能听见,“我倒是好奇,秦振哥给了你什么东西,让你连琴都不敢去练了?嗯?一把钥匙?”
凌寒雪猛地抬起头,瞳孔骤缩。她知道了?她怎么知道的?那天门外的阴影……真的是柳可铃的人?
看到凌寒雪瞬间惨白的脸色,柳可铃满意地笑了,笑容里满是恶毒的快意:“看来我猜对了。啧,他还真是舍得。不过凌寒雪,你以为拿到钥匙,就真是你的了?别做梦了。”
她伸出手指,用做了精美水晶甲片的指尖,轻轻戳了戳凌寒雪的肩膀,力道不大,却充满了侮辱意味。
“那间琴房,以前是我在用。里面的每一件东西,我都熟悉得很。秦振哥不过是可怜你,施舍你几天而已。等汇演结束,你看他还会不会多看你一眼?”柳可铃的声音越来越冷,“识相点,自己放弃吧。别到时候上了台,丢人现眼,连带我们整个班都跟着你蒙羞!”
说完,她收回手,带着胜利者的傲慢,和跟班们扬长而去,留下一串刺耳的笑声在长廊里回荡。
凌寒雪站在原地,秋风卷着枯叶打在脸上,生疼。肩膀被戳过的地方,像是被毒虫蜇了一口,火辣辣地难受。柳可铃的话,像一把把钝刀子,割开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,露出下面血淋淋的自卑和不安。
是啊,秦振为什么给她钥匙?是可怜?是施舍?还是……像柳可铃说的,只是一时兴起?
汇演结束呢?这把钥匙,连同他那些曖昧不明的举动,是不是都会一并收回?
她凭什么以为,自己能驾驭得了那个疯子一时兴起的“馈赠”?
前所未有的沮丧和退缩情绪,像冰冷的潮水,淹没了她。
下午的课,凌寒雪浑浑噩噩。放学铃响,她第一个冲出教室,没有去画室,也没有回宿舍,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校园最偏僻的北门附近。这里有一小片荒芜的杉树林,平时人迹罕至。
她靠着一棵粗糙的树干坐下,将脸埋在膝盖里。紫藤长廊的羞辱,柳可铃恶毒的话语,对未知演出的恐惧,还有对秦振那复杂难辨心绪的茫然……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,几乎要将她压垮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林子里起了风,寒意侵骨。
脚步声响起,踩在厚厚的落叶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,停在不远处。
凌寒雪不用抬头,也知道是谁。他总是能找到她,无论她躲到哪里。
她没有动,也没有出声。
秦振也没有说话,只是站在那里。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,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。
良久,秦振低沉的声音响起,穿透暮色和寒风,清晰地传入凌寒雪耳中:
“这就怕了?”
凌寒雪身体微微一颤。
“柳可铃几句话,就把你打回原形了?”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,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,“她说的,你就信?”
凌寒雪慢慢抬起头,眼眶通红,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。她看着几步开外那个挺拔却模糊的身影,哑着嗓子问:“那你告诉我,我该信什么?信你一时兴起的施舍?还是信我自己根本配不上那把钥匙,配不上那间琴房,更配不上……站在那个舞台上?”
她的声音哽咽,带着压抑已久的委屈和自我怀疑。
秦振朝她走近了几步,停在树下。昏暗中,他的面容看不真切,只有那双眼睛,在渐浓的夜色里亮得惊人,像寒星。
“我给你的,从来不是施舍。”他一字一句地说,声音不高,却斩钉截铁,“是资格。”
资格?
凌寒雪愣住了。
“柳可铃用过那琴房,不代表那就是她的。”秦振继续道,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,“她弹十年,也弹不出《广陵散》的筋骨。而你,”
他微微俯身,目光锁住她湿润的眼睛。
“凌寒雪,你指下的音,有魂。”
这句话像一道闪电,劈开了凌寒雪心中沉沉的迷雾和自卑。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,心脏狂跳起来。
秦振直起身,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,递到她面前。
不是钥匙。
是一枚小小的、银白色的U盘。
“这里面,是《高山流水》历代名家的演奏分析,还有几个改编版本的谱子。”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,“比你闭门造车有用。”
凌寒雪怔怔地看着那枚U盘,没有伸手去接。
秦振也不催促,只是将U盘放在她身旁裸露的树根上。
“下周汇演,”他看着她,夜色中,他的眼神深邃得仿佛能吸走所有星光,“我要看到的,是你凌寒雪的《高山流水》,不是任何人的模仿,也不是谁的怜悯。”
说完,他不再停留,转身,大步离开了杉树林。
凌寒雪呆呆地坐着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木深处,又低头看向树根上那枚小小的U盘。
资格……有魂……
他是在告诉她,她并非一无是处,她拥有的是柳可铃之流永远无法企及的、真正属于艺术内核的东西?
还是在用一种更曲折的方式,逼迫她必须站出来,必须去赢,必须……配得上他所说的“资格”?
夜风更冷了,吹得她打了个寒噤。她伸出手,将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U盘紧紧握在手心。
这一次,不再是钥匙打开一扇门的惶恐。
而是一枚U盘,指向了一条她必须独自闯过去的路。一条证明“资格”的路。
退缩的潮水,似乎因为这简短而有力的几句话,和这枚沉甸甸的U盘,悄然退去了一些。
心底,有什么东西,正在破土而出。